展哩个乱乱

冲呀:两只乱
AO3:Doublecha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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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狄/裴狄】《击鼓》三

避雷:魔改史向+3P+生子,具体食用说明见第一章

终于在中秋肝出来了,液(^-^)V

【叁】北风凉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先秦】佚名《诗经·国风·北风》

“又跑了三个,你们干什么吃的!”眼见鞭影猛厉厉地劈下,法曹吓得抱头缩尾。“明公息怒。”一人慌忙按住那只挥鞭欲打的手,鞭子从法曹耳边呼啸而过。张光辅恨恨地把他甩开,怒道:“跑了这么多人犯,定是这群饭桶懒散渎职,你回护他们作甚!”

那人后退半步,恭谨地行了个礼:“城中祸事方平,但乱象不止。李贞同党数量庞大,有人若趁此机会暗中劫囚,狱官一时管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人犯带着枷锁走路都困难,若非他们懒散怎么能给放跑了!”张光辅用鞭子一指那地上战战不止的法曹,“还是你们中有内鬼,同贼人里应外合暗中私自放人,说!”法曹慌忙伏倒在地,两手护着头,两侧火把簇出的光影在他身上幸灾乐祸地跳跃。“拉下去一同锁了!”张光辅不耐烦道。几个士兵上来拖人,法曹叫破了音:“元帅饶命!小……小的实实不知情啊!”他一边挣扎一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方才行劝的那人,他知道这人虽不过一个小小记室参军,却是个能在张光辅面前说上话的人。“明公您不能关他,”参军果然又开口了,“您是诸军节度①,不可插手州狱事务,否则按律您还要担罪。”

“那你说怎么办,等他们把人都放跑吗?”张光辅挥了挥手,法曹被扔回地上,溅起一地土。“如今我顶着诸军节度这个名号,多少人把我当眼中钉。我不罚这些人,等过几天此事传到朝堂上那里通外贼的人就是我!”他厌恶地皱了皱眉,脑海中又浮现出刑狱中那几个酷吏的脸,一双双豺狼般的眼随时搜索着下一个以冤屈血肉铺就他们青云直上的猎物。“许参军,你可知道?”张光辅盯着身边恭顺持手的人,慢慢道。

许参军自然明白他铺垫了一大通并非只为一句质问,沉吟片刻便道:“依属下看,到目前为也不过跑了三十余人,相对于李贞那数百同党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明公不如暂且压下此事,待新任刺史来了必得先查办这些人。到那时,一切……让他担待就是了。”他微微笑道,火光点进他的眼睛,雀跃地亮,“明公装作不知情,只管犒劳将士即可。这样既能保清白,也避免越俎代庖之罪。”

这倒是个办法。张光辅眯了眯眼,将马鞭插回身侧。许参军会意,对一干将士喊道:“诸位跟随元帅平叛辛苦,不宜关注旁事。今日之事诸位便当没看到,元帅自有犒赏。”

 

火撤人离,没了照明的大道瞬间黑魆魆一片。法曹从地上抬起头,扑面而来的风卷了他一嘴沙子。“呸,呸。”他胡乱抹着嘴,一束火光忽在身边亮起。他难过地望着那张缓缓俯下的脸,嗫嚅道:“许参军……”

许参军伸手扶他起来,帮他拍去身上的沙土。“不可不可,小人还没谢过许参军救命之恩。”法曹受宠若惊地推阻着,对方闻言勉强笑了笑,落下的叹息沉重:“委屈你了。”

 

出了驿站不逾十里,官道竟渐渐狭窄起来。想是前两年少了打理,道侧的树木一个劲儿地往里逼,往前也不见宽敞的模样。随从担心这种地方易出山虎,因而紧紧跟在狄仁杰马侧。与随从的紧张不同,狄仁杰本人压根未分心思给这条道路。豫州啊。他仰起头,林间疏密不一的日光洒在他脸上。宫中给使手捧圣旨踏入裴府大门前一刻他还在看黍娘哼着小调儿在院子里晾晒衣被,下一刻他已跪在给使面前,静听他宣读女皇任命自己为豫州刺史的旨意。给使尖细的嗓子扭捏得那旨命有些刺耳。一旨读毕绯红的官袍滑进他怀中,正中一道犀带绕佩龟,完整压住了衣前襟成双展翅的鸟儿。

“郎君穿这身精神多了。”黍娘后退一步,打量着换上新衣的狄仁杰。只是这御赐的四品官服虽光鲜却有些大了,纵有犀带束着披在狄仁杰身上也略显松垮,坠得胸前那两只鸟儿伸不开翅膀。正逢裴东来进来找狄仁杰,先让她出去了。“一回来就把我往外撵,看来陛下还真是不欢迎我啊。”狄仁杰解开新衣两颗扣子,任它从身上脱落半截悬在腰带上。“是你先惹陛下不快。”裴东来在案几边坐下,从怀中抽出一轴长卷搁在案上,“知道你想查尉迟真金的案子,也不用这么急。”

“我回来不就为两件事,帮你查案和查他的案。”狄仁杰也坐下,半截红袍萎靡地瘫在地上。裴东来见状挑了挑眉。同为四品官身这样的红袍他也有一件,但由于他平日常常亲身查案,为避注目几乎不穿,落在那些老臣眼中自然又是一番悖礼违道。只有黍娘操持裴家多年才明白他心底心思,“什么显眼,他就是嫌难看,”管事娘子每次看到那件压箱底的精美绯袍都痛心疾首,“浪费。”

“郑敬玄已死,那谁接他的位子?”狄仁杰盯着卷轴莹润的轴木,他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但还不想看。“暂时无人,估计也没人想去。”裴东来哼笑一声。前有薛勇后有郑敬玄,现在大理寺卿已成了个高危官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王本立的位子也先空着。贼人如此猖獗,陛下也得考虑保护她的臣子。”裴东来说道。狄仁杰轻轻摇了摇头:“不妥。空位无人,其政难谋。”新皇登基不久两处负一司统领之责的职位便出现空缺,且拖延不补,实易引起叵测之徒觊觎争执。“这你不用担心,户部有那些侍郎,至于大理寺,”裴东来冷笑一声,“郑敬玄就是个摆设,陛下最爱听那位周兴周少卿②说话。”

周兴?狄仁杰回忆了一下,好像从焚字库出来前不久是在某道奏疏上见过此人名讳前冠了个“大理寺少卿”。他记得这人早年寂寂无名,也就最近这些年才以出色的刑罚逼供手段为人所知。难怪裴东来这个大理寺少卿当得郁郁寡欢,有这么个靠颠倒黑白博宠的同僚谁都不会乐意。“郑敬玄……也是担心他,才去找王本立的吧。”狄仁杰慢慢道。

“或许。不过要我说他算是找错了人,王本立前不久才从宰相被罢为地官尚书③,他居然还眼巴巴地给他送东西。”裴东来想起后来王家管事惶惶上交的一尊金器就想笑。当时挥挥手就让他送还给了安定大长公主,毕竟这么大一尊金弥勒肯定熔了她不少首饰。他听见狄仁杰叹了口气:“那王本立还真是本性难改。”

“嗯?”

“早年先帝在时他是左司郎中,仗先帝宠幸多行不法之事,被我弹劾过一次。”狄仁杰眨着眼睛,神情间竟有些小得意。当年王本立风头正盛,连先帝也不打算治他的罪,满朝文武更没几个敢说话,甚至有要好同僚怕他遭报复都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毕竟王郎中官不高可家世大④。只有尉迟真金听了用鼻子一哼,“一个五品官就把这些人吓成缩头乌龟,”金吾卫上将军满脸掩不住的嫌弃,把沉思的侍御史往怀里一抱就铺纸端墨,“写,太原王氏又怎样,他敢碰你半分本座饶不了他。”

如此说来狄仁杰还算得罪过王本立。裴东来盯着陷入回忆的男人,想。不过他今日来找狄仁杰主要可不是为了谈案子。年轻人懊恼地抓起卷轴一抖,长长的名册展露在狄仁杰面前。“越王李贞同党的名单,拿着这个去豫州。”

“这么多。”狄仁杰盯着卷面上密集如蚁爬的文字,上头居然还有几个佛家法号。在裴家这几日他也打听过一些女皇登基之后的事,知道越王李贞的叛乱紧跟琅琊王之后,不过起事仓促不成气候,没想到牵连出的人数竟也如此之巨。“这已经是剩下的了,韩王鲁王他们早就被周兴收押⑤,前不久刚刚自杀。”裴东来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狄仁杰神色渐凝的脸,“你别让陛下失望。”

 

别让陛下失望。

狄仁杰负着手站在监狱外,一道道纵栏将里头拥挤的犯人切割成缕缕长条,栏内或惊慌或漠然的面孔支离破碎地映入他眼中。他慢步向前走去,步伐轻缓地像是在悠闲散步,一旁的豫州法曹见他似乎优哉游哉的样子,更是加紧了催促:“……不瞒使君说,这叛贼同党数量庞大,挤得其他犯人都只得暂押别处。唉,这些人也不好看管,不如早些杀了了事……”

“你说什么?”

“啊,下官说,叛贼同党心怀不轨,祸乱一方,留着必会酿成大祸,不如趁早,”法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斩尽杀绝。”

狄仁杰抿了抿唇,继续向前走。法曹呆了呆,忙上去阻拦他:“使君,今日晚了,这牢房味道也不好闻。您赶了一天的路,先歇歇吧。”

“你也知道这里味道不好闻?”狄仁杰似笑非笑地推开他,继续向前走去。越往深处灯火越稀疏,幽微摇曳在高墙深牢间宛如一簇簇鬼火,只能依稀照出几间略显空旷的牢房,平均每间里面的人数不过七八,与开头人挤人枷连枷锁链缠锁链的牢房形成了鲜明对比。最深处一间窄小牢房似乎是临时开辟的,里面只关了一对母子和一个老人。那母亲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在少年怀中发着抖。老人则瑟缩在一旁离他们远远的。见到狄仁杰一行人来,少年忙扑上去晃着栏杆。“救救阿娘!”他的小细胳膊从栏杆间探出来,一把抓住了狄仁杰的衣袍。法曹脸色大变,一脚把他踹回去。“住手。”狄仁杰皱着眉把法曹拽开,扶起给自己吹手的小孩。“你阿娘怎么了?”他说着打了个手势,要狱吏开门。“贵人别进来,他阿娘得了砍头疮。”里头那老人突然开口了。

法曹脸色一白。果不其然,狄仁杰回头看向他时神色更严厉了。“犯人生病,为何不延医诊治?”他喝问道。方才一路走来时他发现牢内不少犯人似已有感染伤寒的迹象,神色恹恹的占多数,还有一些已是气息奄奄。见法曹只是低头听训,也不吭声,狄仁杰对他更加反感,正待催促时一个典狱吏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长官,啊还有使君,张、张元帅来了。”

法曹大松一口气,狄仁杰眉头却拧得更紧。他刚入豫州不久就接到张光辅派人传来的口信,明言暗语的尽是索求犒赏之词,他全作未看到,见面时只敷衍个礼数了事。没想到眼下他竟又亲自找上门来了。“使君初来豫州,也不在张某那多坐一会儿。”披甲重铠的将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向站在州狱门口面无表情的狄仁杰遥遥笑道。一列人马分成两行,在他身后站定。“张元帅来得不巧,狄某正在查验犯人。”狄仁杰悠悠然地踱向那队人马,法曹要跟来,被他一个眼神瞪呆在原地。“马上去找医师诊治犯人,不然杖你六十⑥。”他轻声道。

张光辅见那法曹不知听狄仁杰说了什么话就一溜烟跑了,心中对这位新任刺史更是警惕。“狄公应该知道我们这些领兵的,有什么事喜欢趁早说明白。”他翻身下马,手按横刀跨步走向狄仁杰,身后一干士兵也纷纷下马,一行人大马金刀地逼向州狱。“使君初来乍到不明豫州形势,张某便说个清楚。眼下越王虽已死,但他那些余党仍然为祸一方,搅得豫州不得安宁。”张光辅在狄仁杰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清瘦的豫州刺史,对方毫无惧色的清亮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将士们平叛疲累,天天就盼着朝廷能多加抚恤。如今使君来了却连看都不看他们,张某得给他们讨个说法。”

“噢,”狄仁杰笑了笑,“可我真没带多少财物,张公是不是也要反?”

张光辅脸一黑:“使君言重!你未免太看不起我张光辅为人!”

“我是看不起你。”狄仁杰冷冷地盯着他,“祸乱河南的原先只有一个李贞,现在死了一个李贞不算,又冒出上万个李贞。”

“你什么意思?!”张光辅怒喝,身后士兵纷纷抽刀。天色晦暗,却暗不下刀身凌厉的霜芒。几个典狱吏哪见过这等场面,吓得围在狄仁杰身边不知该不该跑。“我的意思明公明白,”狄仁杰似乎根本未看到那些金铁寒光,依然盯着张光辅,“明公总兵三十万,要诛杀的是李贞一人而已。城内的人听说官军到来,冒死翻城墙也要出降。但明公您怎么做的?”质问的声调陡然抬高,张光辅脸色愈发阴沉,目光却不自在地躲闪起来。“纵容将士劫掠,杀降冒功,所欠血债只怕上万个李贞也抵不上⑦!”通往豫州的官道两旁丛林中腐肉融泥白骨缠草,拖着半条腿的人歪倒在草堆里,任乌鸟一只接一只地聚集到自己身侧,饱食血肉的欢叫声肆意践踏着妇孺绝望的痛哭。而远处冥冥蒲苇迎风摇曳时的轻盈一如既往,激激水流来到它们身边时也变得和缓,悄无声息地聚拢了远道而来的浓稠血腥。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冽彼下泉,浸彼苞萧。冽彼下泉,浸彼苞蓍!

上天空有好生之德,却不知人间早已是尸山血海的炼狱修罗!

“狄仁杰,”张光辅深吸一口气,自打出生以来还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过话,连他侍奉过的二圣都没有,“本帅轮不到你指责。你还以为你是亢龙锏使吗?”

“亢龙锏若在我手,按先帝旨意,明公早该被本官斩首以祭豫州冤魂。”狄仁杰丝毫不理会他话语中的讽刺,直言不讳道。“请回吧。”话音未落,州狱内忽然传出一声模糊的喊叫。几个典狱吏习惯了犯人不时发神经,并不理会。但狄仁杰脸色一变,急忙冲进了狱中。

典狱吏的尸体横躺在地上,颈上伤口血流已缓。戴脚镣的老人瘫坐在一边,见狄仁杰过来,慌里慌张地扑过去。“贵、贵人,杀人了,杀人……哎呦!”张光辅将他踢翻在侧,抽刀便要砍。“住手!”狄仁杰本能去拦,奈何武将手劲儿大,他不得不吃力地抱住那条粗壮的胳膊。“住什么手!这人犯私自出逃,杀了典狱被我们撞上,自是该死!”但狄仁杰死不放手,张光辅被他抱得难受,没好气地一甩膀子收刀回鞘。

“人不是他杀的,他没那个力气。”狄仁杰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典狱吏的伤口,伤口笔直利落,非常眼熟。“你身为人犯,为何私自脱逃?”他问那老人。

老人磕了个头,道:“老朽略通医术,法曹便先让我出来给其他人看个病。啊,贵人,小人不是……不是人犯,不是叛贼,”他抬起脸,一双浑浊老眼泪汪汪的,“小人于七奴,从博州来投亲,谁知撞见这位,这位张大帅的人听说我是博州来的,就说我是什么琅琊余孽。贵人明鉴啊!”他接连磕着头,狄仁杰愣了愣,忍不住问道:“为何离开博州?”

“小人在博州原是给人府上看病的,后来博州来了个厉害官,不知为何屠戮了许多家……小人也差点没命,一身家当也没了,实在活不下去了……”那场血淋淋的祸事一夕之间夺去了他的所有,满地翻滚的断体残肢早已成为他脑海深处的梦魇,如今完整地重述出来,其恐惧与恶怖丝毫不亚于生剖心肝。于七奴伏倒在地,横淌的眼泪溶进了狱吏半干的血迹中。“法曹呢?”一个典狱吏回过神来,问道。事发这么久,法曹竟然还没现身。

提讯室本就不算宽敞,眼下地上又铺了一具人尸还淌了满地血,一行人进去后更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狄仁杰捻着指尖的黏血,大概判断出二人的死亡顺序。“都这个时候了,你们法曹为何会来提讯室?”狄仁杰问那几个典狱吏道。按理讲现在时候已晚,若非特殊情况审讯应该放在白天。

那个最先发现法曹不对劲的典狱吏被同伴推到了前头,无奈开口道:“回使君,法曹先前听人说怕还有越王同党逃匿在外,所以除了每日正规审讯外,还会在晚上加讯几次。”

嘴上说着数百人犯不好管理,而私下又想牵扯无辜邀功。狄仁杰厌烦地蹙了蹙眉,低头看向横死的法曹,颈上那道干脆利落的熟悉伤口狠狠刺入他的瞳孔。“这就好说了,定是那些人犯不服审讯,暗中合谋杀了法曹。”张光辅冷哼道,“使君还是赶紧把他们治罪上刑了事。”

“我有一事不明。”狄仁杰从法曹尸体上挪开目光,手指翻动着讯案一卷名册,“为何元帅您和法曹都这么急着催我给人犯定罪上刑。”名册一敞到底,几百个名字蚁爬于案。“是不是因为人死了,就不会再有犯人失踪了?”

张光辅的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长卷上,上面的名字他一个都看不清。“本帅不清楚州狱之事。”

“你的人都敢擅自给博州难民栽上叛贼罪名往州狱里送,是跟谁学的胆子?”狄仁杰瞅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一层的监狱越往深处走,里面的犯人就越少,但是牢房却很宽敞。为什么不把外面那些人犯匀给里面一些,也好管理?”

“本帅说了不知道州狱的事!那岂不是越俎代庖!”张光辅一脸不耐地偏过头去。狄仁杰不理会他的欲盖弥彰,又看向那几个鸦雀无声的典狱吏:“你们说呢?”

“……回使君,因为那里面的人犯是新近丢的,我们没来得及,也、也不敢把别的人犯往里带,生怕一不小心又少了人。”最前面的典狱吏低声说。

“好。”狄仁杰赞许地看着他,“那你跟我说说,谁指使你们法曹对人犯进行加讯的?”

 

仲秋时分的桂子芳香甚是浓郁,白鸽低头啄着身上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未几被一只手拂去满身芬芳。“别乱动。”手的主人细心摆弄着它小细腿上的卷条,门外响起几道来源不同的脚步声。他推开鸟儿,翻身爬上窗台。“别动!”撞门而入的兵士举弩喝道。他向他甩出了手中灯火,在箭雨中飞身扑向黑夜。“跑!”他仰头大叫道。

黑影从房梁上窜出,踏箭奔向城外。“抓那个人。”狄仁杰一马当先地扬鞭紧追,领队带着十数披挂人马紧随其后。而在他们身后箭雨已停,满地狼藉中趴着一个刺猬般的人。张光辅用脚尖将他踢翻过来,瞪着那张垂死的脸:“许参军。”

“明公。”许参军僵滞地扭了一下眼珠,望向他,微笑。“我姓赵。”

一缕鲜血从他上扬的嘴角中滑出,缓慢地停在下颌边,不动了。

 

寂寂人定初,朗月上高树。

城外地势尚算平坦,且今夜月色清明,照人亦清明。然而多草多林和野兽疾走的环境还是让人不得不举起了火把。这样一来暴露自己的位置实则等于打草惊蛇。领队打量着周围的丛生密林,估摸着今夜是抓不到人了,却不知这位使君为何还要继续这场辛苦。

“往左。”狄仁杰招招手,一行人紧忙跟上。“使君怎么知道是向左啊?”领队好奇地问道。狄仁杰踩了踩脚下的草丛:“这里的草是新倒的。”

可是不对。狄仁杰看了眼身边的树木。枝干纵横而粗壮,足以承载成年男子的重量。那人轻功卓绝,为何不走上面而非要在地上留下痕迹?最后一束火把也没入密林,狄仁杰迅速环视了周围一圈,除了吓得四处乱窜的野兔黄鼠狼没有其他活物。他正要松口气,第一声惨叫自队末传来,“保护使君!”第二声惨叫伴着领队的高喝一同响起,众兵士纷纷拥向狄仁杰,将那两具被竹箭钉在地上的尸体丢在身后。两根倒下的火把点燃了一片草丛。“人……人在哪?!”一个年轻士兵拔出刀,慌张无措地打起了转儿。除狄仁杰外他们尚有十二个人,可十二把火炬兼那一小片火海都照不出暗敌在何处。“别出声,都往前走!”狄仁杰低声命令道。火封住了退路,而两根竹箭又是来自左右两方。狄仁杰额上渗出一层冷汗——自入林起他们就被包围了。

“使君,”领队靠狄仁杰最近,因此狄仁杰能听见他说话时粗重的低喘,“可还要继续往前?”再往前就是老林子,黑魆幽深,鲜有人至,不知会藏着什么猛兽。

狄仁杰不语,从他腰间取下一弩往左右各发两箭,左右皆无人声。他望了一眼那纵横蔓延的火海,似乎不大爱往左烧,便从领队手中拿起火把向左前方走去。事至如此,他不能再为心中那一丝疑虑牺牲他人性命了。“使君当心!”他猛然回头,领队将他往前一推,回身拔刀劈向那些纷攒而至的竹箭。这次竹箭并未伤及士兵,横七竖八地插在林间,一落地便烧起一丛火焰。眨眼间工夫静谧丛林便燃成了烈火地狱,焦黑的人影在其中翻滚,声声惨叫如恶鬼嘶吼贯穿黑夜。“不……”狄仁杰跌跌撞撞地扑向火焰,却被人勾着后衣领拖回来。“放开!”他拼命撕打那贼人,他已经不想管他是谁他只想救人,人肉焦糊的臭味儿刺激得他双眼酸涩。挣扎间他脸上挨了对方一拳,官帽狼狈地扑落在地。他抓出革囊中的匕首扎向那人,肩颈处骤然捣入一股钝痛。“你……”狄仁杰软软地倒在地上,半个身子都脱了力,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看见那人面目时瞪大了眼睛。

“……邝照?”

 

火势渐浓,惨叫声渐息。邝照半掩着口鼻将狄仁杰往后拖了一段路,而后单手将他扛起向前走去。“跟我走,有人要见你。”他简短道。

“谁,是不是……咳咳!”那引火物中大概掺杂了大量的白磷硫磺,燃烧时刺鼻的恶臭呛得狄仁杰到现在都说不清话。没走多久邝照忽然一眯眼,翻手将狄仁杰卸下打起呼哨。清越的哨声响起,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与此同时,渐行渐缓的火海映出了一片连绵甲光。号令不闻,人马疾走。“正北!”邝照喝道,接着将狄仁杰一裹伏趴在地匍匐前行。而他们头顶一侧箭飞如雨,一侧重重黑影提刀而出,踏枝踩箭,身轻如燕地扑向援军。厮杀声起,邝照重新扛起狄仁杰拔腿疾奔,不时抽刀挡下乱飞的箭矢。“使君在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领队,他还活着。狄仁杰头脑一清,吸进一口湿凉的空气。他勉强抬起头,看见两侧林木渐疏,漏入林间的点点银辉已经能相合绵延。邝照低咒一声,再次将狄仁杰卸下往草丛中一藏,亲身提刀上阵。

倒是低估了张光辅的速度。他甩刀斩下一个士兵的头颅,古井无波的眼中浮出一层恼恨。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便是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可能都想不到城外延绵不绝的密林之外还有一处只生桂树的芳香河畔,一入秋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就裹上三分水汽,袅袅络绎入云。如值月圆之时携酒于此听水闻香赏月,披一身悠然清静,可谓再享受不过。

眼下密林中火海滔天杀声震天,可却丝毫未影响与它相邻的桂树林的清静。明明距胜地不过数十步之遥了,那道红影还是踉跄着站起来,竟是要往战圈方向走。男人按紧了腰侧的刀,翻身下马。他旁边的人见状也要下马跟来,被他抬手阻止。入林后桂花香气瞬间减淡许多,男人静静地调整吐息,提气纵上一棵高枝,无声抽刀。

狄仁杰隐约瞥见有什么人加入了前方的战圈,但眼睛尚酸涩,加之光线昏暗,他实在辨不出那人是谁。“后撤!”前方邝照疾吼一声,较先前稀少许多的黑影秩序井然地撤向他这一方。“追!追他们!”援军见敌人后退,斗志大涨,前赴后继地冲这边扑来。冲在前头的士兵已经看见了狄仁杰的红袍,年轻面庞上露出兴奋的笑容——兴奋随着脖颈的断裂永远凝在了他脸上。第二颗,第三颗头颅脱体飞出,在同袍的踩踏下滚成一个个和土肉球。狄仁杰茫然地瞪着滚至面前的这颗脑袋,它脸上还保持着生前的笑意。他抬手想为它合上眼睛,腰上倏地勒进一圈锐痛。未及弄清状况整个人便随着那股拉力飞了起来,飞越了地面上混乱不休的杀戮,飞越了林中重叠枕籍的尸首,重重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们一同跃出丛林,飞入了芳香桂林,体性轻柔的暗淡清黄乘风离枝卷风而舞,落成漫天金雨纷纷扬扬,落入月色织就的铺天盖地鎏银华幕,马儿俯首低咴,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们。

狄仁杰抬起眼睛。月华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收拢,丝丝缕缕,有条不紊地披在了面前人身上,用宁静的银一丝不苟地勾勒那片张扬的红,仿佛在安抚一簇火焰。男人忽地笑了一下,月华便凝成两滴水珠,在碧眸中荡开了层层涟漪,温柔地惊散了狄仁杰心底的怀疑。“尉迟。”他小声唤道,犹豫地伸出手,去摸那火红的眉鬓。

尉迟真金扣住他的手腕,五指迫不及待地与他交叉叠合,按在自己脸上。熟悉的温度彼此触碰时的难舍难分缱绻如旧,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是我,怀英。”

 

太初宫,贞观殿。

“如卿所言,狄仁杰是引出了贼首。但是张光辅没能抓住他,”女皇轻轻抚平着案面上那一纸急奏的折痕,“还弄丢了朕的刺史。”

“张元帅先前不明状况,易遭贼人暗算也情有可原。”裴东来镇静地回复道。他揖手向前,继续说:“臣愿前往豫州捉拿贼人,营救州使。”

女皇望着阶下冷淡的黑白身影,忽然笑了。“营救?裴少卿可否想过,或许狄仁杰是自愿跟贼人走的呢?”

“那臣会把他带回来问罪。毕竟是臣向陛下举荐他当豫州刺史,他若有罪,臣当无免。”

“好。”女皇将急奏拨开,一旁侍女忙上来将它卷好撤下。“裴东来,即日起朕任你为河南道黜陟使,赴豫州查办狄仁杰失踪一案。”

“臣领旨。”

女皇抬起头,望向殿外那一方淡乎灰白的天色。她想这个年轻人或许在微笑。“武承嗣与你一同去。”

武承嗣?裴东来惊讶抬头:“陛下……”

“朕会从左右羽林卫中抽调将士,由武承嗣率领,助你缉拿贼人。”女皇目光不动,并不去看年轻人因反感而逐渐阴沉的脸。“陛下,左右羽林卫身负中央宿卫之责,当以保卫皇室为重,不宜外遣。”

“所以他们最忠于朕。”女皇敛回视线,看向阶下尚有不甘的大理寺少卿。少顷,裴东来轻叹一口气,稳声说道:“臣还有一事,望陛下恩准。”

“讲。”

“若此次缉捕事成,狄仁杰自当交与陛下处置。若事不成,”他顿了顿,“为防万一,可否请陛下将狄仁杰暂时交与臣看守。”

女皇这次似乎思考了很长时间。裴东来跪在阶下良久,直到端起的两臂都有些发酸,才听见她淡淡道:“再议。”

【TBC.】

注:

  1.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越王贞闻冲起,亦举兵于豫州,遣兵陷上蔡。九月,丙辰,命左豹韬卫大将军麴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岑长倩为侯军大总管,将兵十万以讨之,又命张光辅为诸军节度。

  2.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天授元年……乙未,司刑少卿周兴奏除唐亲属籍。

    这里的“司刑少卿”就是“大理寺少卿”,武后于光宅元年(AD684)将大理寺改名为司刑寺,其实高宗年间就改过名字叫详刑寺,神龙元年(AD705)又改回原名大理寺了orz.前两个名字一般都不大常用而且真的有点难听(小声逼逼)为保证阅读体验以及配合电影,文里还是叫大理寺。

  3.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天授元年……左肃正大夫、同凤阁鸾台三品王本立罢为地官尚书。

    “同凤阁鸾台三品”即“同中书门下三品”,即为宰相。武周时改中书省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

  4. 《资治通鉴·唐纪十八》:调露元年……左司郎中王本立恃恩用事,朝廷畏之。仁杰奏其奸,请付法司,上特原之。仁杰曰:“国家虽乏英才,岂少本立辈!陛下何惜罪人,以亏王法。必欲曲赦本立,请弃臣与无人之境,为忠贞将来之诫!”本立竟得罪,由是朝廷肃然。(当时狄仁杰任侍御史。王本立出身无有记载,据其姓氏与仕途判断出身应该不低,可能来自当时大族太原王氏。)

  5.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及贞败,太后欲悉诛韩、鲁诸王,命监察御史蓝田苏珦按其密状。珦讯问,皆无明验,或告珦与韩、鲁通谋,太后召珦诘之,珦抗论不回。太后曰:卿大雅之士,朕当别有任使,此狱不必卿也。”乃命珦为河西监军,更使周兴等按之。于是收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黄公譔、常乐公主于东都,迫胁皆自杀,更其姓曰“虺”,亲党皆诛。

  6. 邵治国《唐代监狱述要》:法律的规定和现实的管理难免会有脱节,考虑到这一点,唐律也规定了相应的惩罚监督制度,对于克扣医药口粮,压制狱囚的行为分别作出了相应的处罚规定:狱吏对于“诸囚应请给衣食医药而不请给,及应听家人入视而不听,应脱去枷、鏁,杻而不脱去者,杖六十;以故致死者,徒一年。即减窃囚食,笞五十;以故致死者,绞。”

  7.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时张光辅尚在豫州,将士恃功,多所求取。仁杰不之应。光辅怒曰:“州将轻元帅耶?”仁杰曰:“乱河南者一越王贞耳,今一贞死,万贞生!”光辅诘其语。仁杰曰:“明公总兵三十万,所诛者止于越王贞。城中闻官军至,逾城出降者四面城蹊,明公纵将士暴掠,杀已降以为功,非万贞而何!恨不得尚方斩马剑,加于明公之颈,虽死如归耳!”

    文里狄仁杰和张光辅的这段对话由本段改编。


    另:琅琊王、越王等诸王起兵反武是在公元688年,即武则天称帝前。文中配合电影情节将此段史实挪到公元690年,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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