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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狄/裴狄】《击鼓》八

避雷:魔改史向+3P+生子。具体食用说明见第一章

本章开始乾坤大挪移历史时间线,相关说明见附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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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蓬山远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唐】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一

梅花稀零地躺在雪里,花瓣单薄一层,容颜惨白,逊雪不及。花蕊有气无力地抽出细长的丝,在雪地中杂成一团发着抖。忽然间满地冰雪翻滚了一下,梅花瞬间被埋没了。他连忙掰住门沿,可那条缝隙怎么也拉不大。白梅又渐渐地露出头,三两花瓣瑟缩,仿佛在抽泣。

他的确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她在哭,她很难过,也和他一样害怕,所以不敢哭大声。雪白的衣裙层层叠叠,仿佛要把她埋葬。“阿郎……”他拼命往门缝里卡去,脑门挤得生痛。斥责声无奈又愤怒,可梅花依然固执地向前生长。黑魆魆的身影倏忽一闪,白梅骤然鲜血淋漓。

他张着嘴巴,瞪着那近在咫尺的血色。雪地里绽放了大片大片的血梅,妖艳得像要将这片冰雪融尽。一朵梅花看见了他,便抽起花蕊,缓缓吐出一行血泪。

裴东来猛然睁开眼睛。

“少卿,您醒啦。”张训的声音及时响起。裴东来揉着额头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张训本来以为他会再多睡会儿的。在悬崖边找到抱着昏迷狄仁杰的少卿时对方少见的狼狈模样吓了他一跳。然而即便累得要死,裴东来也还是坚持亲自把狄仁杰送回城后才去歇息。“那狄仁杰怎么样了?”

张训摇摇头:“不太好,医师说……”话没说完眼前风一扫,裴东来翻身下榻,胡乱披了件衣服便向门外走去。

刺史官署由于主人被劫冷清了好几天,如今虽迎回正主,但得益于裴东来先前下过人醒前外人不得打扰的命令,因而除了几个打杂小吏在于七奴指挥下忙碌,倒也还算安静。榻上的男人沉沉昏睡,乌发从散开的发髻中逃逸铺散,身上破烂不堪的衣物也已换成洁白干净的中衣,只是左胸上方的伤带间依然冒出一缕殷红。裴东来揽起他一缕长发撩到枕后,一旁躬身待命的于七奴低声汇报:“伤口太深,不能乱动,否则还会裂开……但昏迷不醒,不像是箭伤所致……”他不安地往榻上看去,男人脸上血色稀薄得可怜,病容苍白得几乎透明。先前裴东来没来时他甚至看到了皮下闪现出青紫血管,但转瞬又消隐不见。于七奴把脉摸了又摸,愣是没弄清这时强时弱时火时寒的脉象是什么状况。行医几十载他从未遇见过这等怪像,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狄仁杰肯定很难受,就连昏迷时双眉都是蹙起的。裴东来自然也发现了,伸手搭上他的眉心。

张训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由得伸长了脖子。裴东来手指轻揉,不一会儿那枚结便缓缓散开,狄仁杰睁开了眼睛。

裴东来一惊,迅速缩回了手。

好在狄仁杰还有点迷糊,没注意他的反应。旁人眼中昏睡过去的一个时辰,实际上是一层流火一层寒,一阵轻虚一阵沉,上一刻熔浆蚀骨下一刻冰水浸身。可肉体凡胎毕竟化不成百炼钢,挨的摧残久了便连痛苦也跌宕恍惚,人间景物重新入目也一时分辨不得。见病人光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于七奴麻利地端来一碗水。裴东来手臂一抄将狄仁杰捞起,谁知怀里的人还没润完嗓子,一个小吏跑过来道:“禀道使、使君,张元帅来访。”

裴东来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低头握住狄仁杰准备搁碗的手轻抬。狄仁杰只好窝在他臂弯里把一碗水喝见底,才得空道:“不见。你替我告诉元帅,狄某感谢他出兵相救,日后定当报答。但该上报陛下的我还是会上报,不会徇私。”

小吏“喏”了一声,起身要走。裴东来忽然叫住他:“一会儿你不用再进来了。”

等小吏灰头土脸地溜走,狄仁杰才捂着嘴咳嗽起来。裴东来没听错的话他咳嗽声里还夹着笑音。“笑什么。”年轻人没好气道,故意紧握了握男人发抖的肩头,心情却稍稍见晴。于七奴见缝插针地问:“敢问使君现在觉得……”

“如何”二字还没出口,门外一阵喧嚷。“都让开,本将军你们也敢挡!”武承嗣不满的叫嚷从门口传来,紧接而来的脚步声风风火火一路踏到榻前,吓得于七奴立即伏身在地。武承嗣大马金刀地往榻边一坐,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靠在裴东来身上的狄仁杰,愉悦地眯起来:“使君看起来见好了。”不等对方回话又道:“都是那尉迟真金让使君受这些罪。跑了那个山贼,城里跟他同伙的犯人可不能饶。”

“武将军还有脸说这些。”裴东来冷哼一声,“若非你临阵脱逃,尉迟真金早该被我等生擒。张光辅没问你他手下的兵到底是怎么死的么?”

“你!一群杂兵活该命贱,死了就死了!”武承嗣毫无愧怍地回击道,没注意狄仁杰听到“命贱”时又蹙起了眉。裴东来被他的无耻激怒,白脸涨起血色,然而胸前衣襟被人拉了一下。“好了,”狄仁杰声音低低的,还有些哑,“那武将军认为人犯该如何处置?”

“勾结反贼的叛军余孽,当然是格杀勿论。”

“不可。”出乎他意料,狄仁杰拒绝得极快。“探丸郎想要的人都已经带走了,剩下的与尉迟……真金无干。”

“什么?你怎么确定都带走了?”武承嗣一头雾水。

裴东来一脸不屑:“将军忘了,你我刚到豫州时典狱吏说过狄使君来之前犯人就停止流失了,不信你再去问问他们。”

武承嗣烦躁地一挥手,“那又如何,他们参加叛军,还是该杀!”

狄仁杰摇了摇头:“该不该杀,陛下自有决断。”话音刚落,武承嗣揪着他衣领拽起人来。裴东来哪允他如此,用力箍住狄仁杰的腰不让对方得手。“放手!”年轻人再也不顾颜面,冲着武承嗣怒吼。然而对方一腔怒火直往狄仁杰身上发:“少给我装模作样。你就是想包庇那尉迟真金,你压根就不想我们武家人顺心对不对?啊?!”眼看狄仁杰半个上身都在他手中摇摇欲坠,裴东来想都不想地卡住武承嗣的脖子将人甩出去,差点砸中欲上来阻拦的于七奴。“好你个裴东来!”武承嗣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指着他,但是脚步不敢再往前,“你等着,你看我……回去看陛下怎么处置你!”

裴东来低头拨开狄仁杰的衣襟,弥漫入目的血色刺得他瞳孔一紧。“滚出去。”他低声说。

待武承嗣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后,于七奴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给狄仁杰检查裂开的伤口。“使君躺好,奴这就给您看看……使君?”他惶惑地看着往裴东来怀里蜷去的男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狄仁杰咬着嘴唇,颤抖的身子逐渐缩成一团,手几乎要刺破衣料抠进肉里。昏迷时那种在冰火两重天里翻腾的痛苦重又被武承嗣晃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推碾挤压着内脏。心脏在蛮力的逼迫下一鼓一鼓地胀动,迸出的腥咸血气漫入眼耳口鼻。颅内鼓声咚咚,而眼前黑红交杂。“疼……”

“狄仁杰?”裴东来轻轻掰着他的手臂,不敢多使力,“松手,让医师看看。”可任凭他怎么好声哄劝,怀里的男人还是蜷缩如虾米,大睁的双眼黑白分明却了无神采。于七奴愣了一会儿,忽然抓起狄仁杰的手用力掐进少府穴。男人闷哼一声,于七奴急忙又掐了掐他的腕中。指下的手臂慢慢舒缓了颤抖,最后虚弱地搭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裴东来问。狄仁杰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额上一层虚汗,气息却顺缓不少。于七奴为难地低下头:“这……像是心悸,但又不止。”少府和鬼心二穴是主治心悸不假,但从方才的状况来看心悸只是被别的病症带出来的。至于到底是什么病,于七奴实在不清楚。“无妨,应该是……老毛病。”狄仁杰慢慢擦去额汗,扶着裴东来的手臂起身,“东来,麻烦你拿些笔墨给我。”

“你先看看伤。”裴东来斥道。于七奴也立马附和:“对啊使君,还是先养好身子吧。您现在的脉象是、是乱的,还是切忌劳神了。”

狄仁杰无力地笑了笑,“有劳于老。”他看见惶恐不安的于七奴还弯着腰,想扶他起身奈何没力气抬胳膊,只得作罢,“有一事想和老人家商量。我可以帮你洗脱不白之冤,不知老人家可愿随我回洛阳。到洛阳后,一切事务由我……咳咳,打点安排。”

于七奴抬起头,混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病人。待确认对方面上神情不似玩笑后,他俯下身,额头郑重地磕向床榻。“承蒙使君救命之恩,”老人哽咽道,“奴全听使君吩咐。”

 

待于七奴感激涕零地出去熬药后,裴东来指使张训去拿笔墨,问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狄仁杰道:“你要那老头干什么?”洛阳不是有王溥吗。

狄仁杰闭着眼,嘴角笑意浅浅:“你想不想扳倒丘神勣?”

 

归洛走的原来的路,不过多了一队威风八面的羽林卫,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什么山虎出没了。但张训看得出来,比起山虎之类的猛兽,裴少卿更忌惮身边那一队浩荡,揽在狄仁杰身上的手臂圈得紧紧的,就算马儿突然尥蹶子也掀不下根本无力握缰的病人。

说来也是难为人,从豫州启程时狄仁杰明明还能骑动马,可没半日马背上的身影就开始晃晃悠悠,脸色又成了在刺史官署中的苍白。好在裴东来赶在他的马儿加速前一甩鞭子将人抢到自己怀中,不然怕是得摔个骨断筋折。往后的时日里狄仁杰便一直昏沉着,只能和裴东来共乘一骑。张训本想问驿站寻个车,可裴东来嫌车子慢,走山路又颠,还不如骑马来得方便。更重要的是,谁知道狄仁杰从自己眼前挪开后一个人在车厢里会遭遇什么不测。

张训很快反应过来了:“您是说……武将军?”

“嗯。”裴东来垂眸看着榻上昏睡时依然蹙着眉的男人,伸手给他揉开眉心。“有了这次的事,他更想杀他了。回去再跟陛下说是病死的,陛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就让张训费解了:“可他若下毒手,这么多人在……不可能不露破绽吧?”裴东来这大理寺少卿又不是白当的。

裴东来嘴角慢慢抿起一丝笑。他转过眼睛看着这个老实的助手:“丘神勣屠杀博州官员时,有多少人看着?”

张训不说话了。

驿站不大,仅有的几间宽敞房都被武承嗣和羽林卫们占去了。常年接待来往官员的驿官是会看脸色的人,一听是姓武连忙将好吃好喝的往那边送。于七奴几次讨要药材都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是裴东来亲自出马驿官们才一拍脑袋,把药食一样不缺地送了来。伺候人的活儿裴东来自然不会干,只能从于七奴端出来的食盘上所剩的半碗米汤判断出里头的病人估计又没咽下什么东西。于七奴唉声叹气,说药石罔效便也罢了,这症状本就不是平常药理可解。但人本来虚弱又不进饭食,只会加倍地散耗精气。裴东来难得耐心地听他絮叨完,才问:“你听没听说过青药?”

于七奴一愣:“青……没,没听说过。”

裴东来叹气,对他挥挥手:“下去吧。”

或许不用他解释,光凭每日将男人抱上马时怀中日轻一日的重量,裴东来也能想象得出这具身体是怎样在病痛的折磨下逐渐耗尽血肉,变成一具空壳。他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也许压根儿用不着武承嗣下手,狄仁杰就会遂其所愿地一命呜呼了。要是他现在死了,往后的事可就不好办了。裴东来盯着倚在自己颈窝里沉沉昏睡的男人,慢慢捞起他搭落身侧的手,手心手背皆覆着一层冷汗。他想起狄仁杰刚服下青药时惨绝人寰的哭叫,突然有些好奇:一个人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疼了这么久,醒来后精神还能正常么?

前方官道开始宽敞,头顶交错的树杈一层层稀疏下去,明媚的阳光淋下一身温暖。可是树若再长成,枝冠如伞盖又不知要挡去几成阳光。“槐树长得多慢啊,长到你说的那么大,还得有个五六年。”尉迟真金指了指院子空荡的另一头,“你喜欢晒太阳,就把那边儿再扩扩。”

“再扩,到坊墙了。”

“嗯,那就扩到你家。”

“……”

可槐树毕竟生长得不紧不慢,院子往哪扩建扩建多大的事也就安心搁置着。他倒是惦记上了七月时的槐花,等满树挂满浅金时沙陀就拉着水月用竹竿子在下头一个劲儿地戳戳戳。尉迟真金开始还横眉竖目地呵斥过几次,后来发现看这俩人为捣下来的战利品该拿去入药还是染衣服吵得不可开交更好玩,便跟着狄仁杰一同看起了热闹。四个人都没事的时候,狄仁杰就坐在堂前檐下看那两个人时而蹦蹦跳跳挥着杆子欺负槐树,时而你争我打噼噼啪啪欺负对方,腿上则枕着一颗昏昏欲睡的红脑袋。正午的阳光一点点渗入檐下,在男人赤红的眉鬓间凝成金色的花瓣。他低头捻着他那几缕铺得随意的红发,有点想不通这人怎么太阳晒到脸上还能睡着。正好旁边有批点文书剩下的笔墨,玩心便促使他掂起了笔。

“画完了?”男人闭着眼,问。

狄仁杰心虚地把笔藏到身后,戳到衣服又觉得不对,扔到了一边。

尉迟真金睁开眼,轻轻点了点脸上潮湿的地方,好像有点不舍得擦,嘴上却说:“你要是敢在我脸上画王八,本座把你挂到树上去。”

“那沙陀就把我弄下来了。”狄仁杰在他点过的地方抹了抹,把那一块抹匀。“我觉得你有胡子也挺好看。”他欢快地说。当然,要是红胡子就更好了。

尉迟真金不置可否地“嗯哼”了一声,吩咐下人打水过来。但是伺候洗脸的事还得罚狄仁杰来干。庭前风乍起,吹来大片的云蔽住阳光。沙陀和水月尖叫着追逐他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槐花,一惊一乍得让人想捂耳朵。狄仁杰蘸着水给尉迟真金擦脸,“你不看看么?”他有点惋惜,可巾子已经覆在了男人面上。墨水从颊边淌下渗入发丝,染红了素白的衣袍。狄仁杰惊恐地去抽巾子,但男人已经先一步撤下了它,七窍内涌出的鲜血迅速浸红了英俊的面孔,连那一双明亮的碧眼也成了血湖。但他还在微笑,抓起狄仁杰冰凉的手搁在唇边亲吻。“怀英,留下来。”他说,“我等了你八年。”

八年了,慢性子的槐树也已亭亭如盖,纵然如此它也保不住满枝花朵——狂风嘶吼着扯下大把浅金洒向空中,残暴地驱赶它们逃窜。于是天地人间卷满了和尘而飞的花雨,纷纷扬扬,面色如土。他俯下身,颤抖着抱住他鲜血淋漓的头颅,抱进胸口,抱入心脏。岂不怀归,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尉迟……”他难过地呼唤他,两个字却拼尽了八年的气力,可他再也握不住他的手了。

尉迟,尉迟?

裴东来皱眉瞪着怀中喃喃念叨的男人,瞬间涌起的烦躁让他几乎想再用皮带勒住狄仁杰的嘴。他用力圈紧手臂,可念叨仍然持续,只是模糊了点。给我闭嘴。年轻人一边悄悄掐着他的腰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经过的羽林卫,浸水的荷香徐徐漫入呼吸。“闭嘴……”他恶狠狠地低声警告,五指再次暗中使力。虽然羽林卫已经先随武承嗣远去,不需再担心。最后一声可怕的倒抽气响起,狄仁杰双目圆睁地挺起身子,片刻,又摔回裴东来怀中。

“睡醒了?”裴东来冷冷地哼了哼,松开了手。狄仁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哪……?”

“洛阳,回来了。”裴东来看了一眼一大早就阴沉沉的天,估摸是要下雨。“能自己骑马么?我要进宫。”然而狄仁杰一脸迷茫,好像还在费力理解着现在的情况。裴东来坏笑着凑到他耳边:“要不让张训抱你?”

“不、不用。”这句听懂了,狄仁杰红着脸从他怀中直起身来。睡了一路的身子是还疲软,但也进入大战过后的平静,不再难受得折磨人了。裴东来分了匹马给他,自己纵马朝洛阳宫驰去。怀中多日的重量一瞬消失,马儿放心地飞奔,轻虚得有些不真实。

 

秋雨不猛烈,却也不待人。马儿刚在山脚驻了蹄,一阵冷风的工夫,凉意便漫天而下。但来人并不在乎,伞也展得不慌不忙,似乎很享受这阴湿天气。

生人居洛阳,亡者葬北邙。百年来都当成安葬死者风水宝地的邙山早已新冢累累旧冢平,地下白骨多于土。不过她的墓是新修的,且女皇为了弥补那份辜负特意辟开一圈广地将墓地修得明丽高大,因此即便面前坟头累累也不难找到她。他踩过高高的蒿草,雨珠儿泻满鞋背,而她就在眼前,只是三尺黄土。昔日冰肌玉骨,如今蔓草髑髅。这样也好,不面对时才最平静。裴东来静静地望着那个高高的坟包,从离宫到现在憋了半个时辰的窝囊气居然在无形中烟消云散。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即便只是个坟包,他也更想称呼为“她”——抽出了身上的鞭子。她的遗物中他只留得了这件。尽管女皇经常笑着念叨,静儿喜欢调香,什么沉香,苏合香,安息香,叫她一拨弄总能调出新花样来,不是香囊托生的也得托生成香囊。但她在他面前总是眉眼凌厉,动不动就按紧身侧的长鞭。只有靠近她时,才允芬芳扑鼻,温柔得就像女皇口中的那个她,却又淡如幻影。

他有时候也想过,如果那晚不去贾府,不配合她放走狄仁杰……罢了,没那么多如果,在黑夜里远远的一次对视就是最后一面。他看出她的企图,而她看向他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警惕,所以他低下了头。再后来,登基大典前的一晚,还是太后的女皇听完他的汇报,带他去看了她。

她穿着火色的红衣,面容是死寂的白玉,眉眼中凌厉的霜芒融化不见。所以他知道她不是睡着了。月亮在身后升起,她的容颜冷如月色。月亮死了,死在火焰里。

——“那我呢?她有没有提过我?”

——“没有……”

最后一截鞭柄埋入黄土,他用横刀拍平土地,站起身来,却没有捡起架在一边的伞。潇潇秋雨落入雪白的鬓发,顺着脸懵懂地淌到半程,被他一把抹干。前尘往事已到此为止,生者更无需再一厢情愿。

裴东来捡起伞,转身下山。

 

王溥皱着眉,左手拉着轴纸,右手搭在狄仁杰的腕上。

他面前的于七奴大气也不敢出地窝在地上,偶尔王溥问什么他就赶紧答一句。本来以为那位白发贵人的脾气已经够吓人了,哪想到这位老医官一看狄仁杰的脸色,火大得能烧了屋顶。还是这家的管事娘子明事理,三两句斥住他后麻利地吩咐下人将狄仁杰扶到榻上歇息。“停停,你刚老说他路上脉象不安定,怎么现在突然平静了呢?”王溥眉毛拧成一个死疙瘩,问。

“呃,奴昨天给使君诊脉时脉象是沉脉,但使君今天突然醒来,按您说的脉象又变了,保不准过一会儿……”这么说好像在咒人,于七奴瘪瘪嘴巴,噤了声。

王溥看着狄仁杰:“你觉得……”话没说完外头一阵动静,他烦躁地抬起头,看见裴东来大步走在前头,身后的黍娘子一路小跑地要往他身上披衣服。裴东来不耐烦地摆摆手,还没来到榻前王溥偏身一挡。“换衣服去。”老医师指了指屏风,又指了指床上的病人,“身子虚着呢,别把寒气传给他。”

眼见裴东来乖乖地去换衣服,黍娘总算舒了口气,可立即又想起事了,边往门外走边等不及地喊道:“裴庆啊,你烧两壶三勒浆来,给小阿郎暖暖身子。”

门外闷闷应了一声,还夹着两声咳嗽。裴东来换好衣服从屏风后绕出来,略带嫌弃地扫了一眼窗口附近微佝的身影。“怎么样?”他问王溥。

“脉象虚,气血亏得厉害。”王溥扫了他一眼,抖开手中的纸。熟悉的字迹刺进裴东来的瞳孔,“你从哪弄的?”他厉声问。

“我先问问你,那,你看这上边。” 老医师枯瘦的手指点着自家徒弟不算漂亮、还在跌宕中被涂抹得七七八八的笔记,像教小孩认字一样一板一眼地念道:“青药,失其源,非草木理,疑血肉制,主阴,似苦寒这里什么什么没了,或可解赤焰金龟毒。看到没,或可解,也没说一次吃一丸还是半丸,就这不明不白的东西你也敢给老狄吃?你成心想弄死他吧?!”

裴东来瞪着眼,半句话也吐不出。狄仁杰拉了拉王溥的袖子想提醒他是自己乐意吃的,可老医师脾气上来那比任何人都听不进话,一甩手正要再骂,黍娘的声音又插了进来:“老王啊,那个周少卿又来请你去给他看头痛啦。你这边忙我先回绝他?”

“周兴?”裴东来面色陡然一厉,一把抓住王溥的领子,“是他给你沙陀忠的笔记?谁让你勾结他的?!”卷轴摔在地上,陈旧脆弱的卷纸又碎了一半,王溥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喘不上空气也要先出火气:“怎么你……你还有脸说我?!我叫你拿沙陀的笔记你不拿,周兴说我给他看头疼就帮我找,我又不归你管凭什么不能给他治,啊?!”

“周兴那等品行你也敢献媚!”想到住自己家的人居然去给那个不要脸的酷吏摸脉看病,裴东来只觉一阵恶心。

“你比他好哪去?!”王溥高声反驳道,“你骗老狄乱吃药又不敢拿出药方,你想利用他又不管他死活!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于七说他一路都昏着,脉象乱七八糟,谁知道明天能死能活?!”脖子上的桎梏微微一松,王溥扯开他扑到榻边,“走老狄,回鬼市!咱不在这受窝囊气!”

狄仁杰满脸苦笑。还好黍娘又当了一次及时雨,上来把两人分到一个安全的距离。“行了,不去我就跟他说,说明白王医师这些日子都分不开身,也省得那周少卿再作怪,好不?”她说着朝裴东来挤挤眼。

裴东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别开头去。

“不用,我去!”王溥一拍膝盖,从药箱里摸出支笔三两下写好方子塞给黍娘,“拿这个,叫于七跟你去给老狄抓点药。”他收拾好药箱往身上一挂,气鼓鼓地往外走,经过裴东来时没忘丢下一句:“你也得罪不起!”

黍娘拖着他往门口逃:“快走吧你。”

等人都走完了,原先吵吵闹闹的房间终于清静下来。裴东来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抱着手臂。平躺的狄仁杰扫了一眼他空荡许多的腰间,对上他满脸的沮丧:“我看你家黍娘子和王溥挺熟了。”

“哼,她和谁都自来熟。”对狄仁杰的称呼不也是没两天就从“客”变成“郎君”了吗?阿娘游刃有余的处世之道她学了个十成九,这样才方便帮他应付那些无事登门生非的同僚,虽然年轻家主不近人情,但有个明艳妇人言笑晏晏,来人尝不到甜头也不好多找麻烦。裴东来揉了揉太阳穴,“豫州的事陛下都知道了,没抓住尉迟真金,但是带回了你,所以没赏也没罚。”

狄仁杰“嗯”了一声,道:“于七不想跟王溥去太医署,想留在我身边。”

“胆小鬼,他怕遇上丘神勣吧。”裴东来冷笑道。“丘神勣的活罪证,好好保护着。”狄仁杰漫声道,“先让他在洛阳安顿下来,等找到时机再请他帮忙揭露丘神勣的罪行。”

裴东来乜着他:“你这算不算公报私仇?”

“……随便你怎么想。”狄仁杰似乎有些累,偏过头眯上了眼。“他滥杀无辜是事实,以此弹劾他,合情合理合法。”

“我也是人证,但我说话陛下都不会听。”更何况一个白丁老头?如今的世道滥杀已是常态,弹劾张光辅滥杀的奏疏早在他们之前就送到了上阳宫,可到现在还不是一点信儿都没有。“陛下当然知道丘神勣是什么货色,但她还得用他,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处置他。”

狄仁杰依旧闭着眼:“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裴东来望向窗外,雨停了,但阴沉未散,蒙在他脸上如一层暗雾。“陛下多疑。”他道,“她现在应该在想,为什么八年前尉迟真金会活下来。”

 

药入了锅,火添上柴,剩下全是医者的活儿。黍娘从后厨兜转出来,总算在院东头的杏树底下找到了裴东来。

杏树长不高,定居洛阳那年它才勉强能罩住还是个小白团子的裴东来,到现在也没院墙高。而以往跟着阿娘在树底下摘花打果子的小白团子已经长成棵大白杨,再来树底就窝在石板上坐着。黍娘在他前头蹲下。裴东来道:“一会儿你给那个于七点钱,他不在府里住。”

“嗯。”黍娘叠着胳膊,打量他一脸忿忿,“那狄郎君是不是要在咱这长住了?”

“可能吧。”裴东来烦闷地揉了揉额头,“黍娘,我……”

“我晓得。老王那是气话,狄郎君那岁数哪是能随便被你骗的人。”

“不是这个。”裴东来一摆手,老觉得她这话有点胳膊肘往外拐。黍娘依然洗耳恭听,他却说不出话了。脑子里总盘旋着狄仁杰被召入宫前不冷不热的模样,说是生气也像生气,说不在乎,可他不在乎什么呢?裴东来有种揉脑子的冲动,这种事有什么好烦的。“商量个事,晚上想吃什么?”黍娘撑着脸,问他。

“随便!”

“好。”管事娘子站起来活动蹲酸了的腿脚,差点顶了一头雨水,“我去让裴庆打听打听哪有随便卖。”她还没转过身,裴东来又叫住了她:“等等。”

“嗯?”

“不用急。”裴东来两手扣着膝盖,拇指胡乱拨弄,“等狄仁杰回来你问问他。”

 

“……欲显奏,似为逆人申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仁恤之旨①。狄卿真是会说话啊,”女皇轻轻合上奏疏,“啪”的一声搭在案边一摞卷轴上,“朕若不依,倒显得不讲情理了。”

“臣惶恐。只是豫州军民所受胁迫者甚众,也是无可奈何才归附李贞。陛下若不加体恤而放纵滥杀,只怕生民走投无路,终成覆舟之水。”

女皇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朕依你。但狄卿若有别的话,不妨直说。”

“好。”狄仁杰平视着挡在面前的手掌,“陛下当初,为何一定要置尉迟于死地?”

“君要臣死,何需多问。”女皇淡淡道。

狄仁杰好像没听见她的回答,继续道:“当年他没有和我一起反对您,也没有为我求情。就算您真心怀疑他,可以免了他的官把他赶出朝廷。您没有杀臣,为何一定要杀他呢?”

“狄卿啊,”女皇目光微垂,似乎为他的固执而无奈,“你告诉朕,对你不闻不问,是他自己想做的吗?”

狄仁杰心中一震,竭力压下想抬头的冲动:“臣……”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遮掩了。”女皇缓缓起身,织金的红帛逶迤身后,如一条粼粼反光的血蟒。她拾级而下,走到狄仁杰跟前。“他不与你一起反对我,不为你求情,是因为你的嘱咐。他什么都听你的,对不对?”涂朱的唇角微微勾起,像一枚沾血的冷钩。“为了你他才假意顺服,留在我身边只是为了找机会救你出来。可狄卿啊,他凭什么?”沾血的冷钩微颤,女皇笑容悲凉。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殿前紫衣玄披的西域儿郎意气风发,赤发是大漠中最瑰丽的火霞,而朗如碧海的眼睛只能盛下对她的忠诚。当年他无人问津,是她看准了他的才干和他的不甘,是她拉着他一步步来到万人之上的朱紫之地。六属文犀铠加身,七星宝剑光在手,他明明可以继续为她摩白日断流星,可转瞬间他的眼中已经满是另一个人。但和仰望君王不一样,他看他时,就像大海里落满繁星。“我给了他那么多,他却为你一人背叛我。”

“他没有……”

“他有!”女皇捏住狄仁杰的下巴,狠狠抬起来。这一刻她再次痛恨起这个男人,她可以用实干证明他当年的反对迂腐而错误,可他却让她见证自己多年的苦心与恩惠比不上那不知所起的一往情深。这不可思议,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朕身边的臣子天天盘算如何营救反对朕的逆臣!朕如何知道他到底还想对朕做什么?!是朕一路提拔他,是朕给他高官厚禄,可他满心满眼都是你!为了你他敢杀我派给他的手下,敢抗命私藏亢龙锏,他早就背叛了我!你以为我把他赶出朝廷他就会安稳吗?他只会更早一步落草为寇来反对朕!不忠不义,朕留这样的臣子何用?!”

“我知道了……”狄仁杰失神地盯着面前那一截血金的长帛,头颅重似千钧,全凭那只充满恨意的手托着。“你恨毒了他。你让他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全是为了报复。”

“这又算什么。”女皇冷哼着松开手,抬首向前望去。殿外雨歇晚霞明,条条锦绮横天,如盛放的血色。

“朕背负的,比他多得多。”

 

霞彩织到天边,没入飞檐,又从另一头飞出,泻入自观风门而入的一队女官中,飘逸的衣裙瞬间被染成织女绚丽的天衣。狄仁杰恍恍惚惚地停住脚步,却不知该行礼还是侧退。走在前头的女官见他呆呆地挡道,正待斥责,身后的女主人轻轻拨开了她。“可是狄公?”

“……公主。”狄仁杰僵硬地敛袂,太平公主连忙上前扶起他。“不必多礼。好巧啊,一别多年,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了您。”

狄仁杰动了动眉头,茫然地望着偌大的上阳宫院,似乎不懂她为何这么说。太平公主笑了笑,上前一步,指着观风殿:“以前阿耶在甘露殿宴请群臣的时候,我跟旦哥哥藏在这里面玩,有时候宴会还没结束就看见您跟着尉迟上将军出来了,过一会儿他再和您一起回去。”

“噢,是,难为公主还记得。”那时他常常不胜酒力,又捱不住天子劝酒,怕在宴上出丑所以总要出去借风醒酒。尉迟真金怕他一个人晕头转向地在上阳宫里出事,每每他一离席也定要陪同。“狄公这次进宫,是为了尉迟上将军的事吧。”太平公主问。

“算是。”狄仁杰苦笑了笑。尽管表面上是为了豫州之事进宫,但他与女皇都知道,这场噩梦般的剖白迟早会来。

“我听说过尉迟上将军的事,可是真的……?”看到狄仁杰点了点头,太平公主惋惜地叹了口气,“儿时在宫中见到上将军带金吾卫巡逻,觉得世间伟岸丈夫莫过于此。想不到啊,”她轻轻垂目,一如她的母亲,有些许无奈,“一晃八年,物是人非。”

“是。”狄仁杰看了一眼甘露殿,殿前依旧金吾伫立,但早就不见那个威风凛凛的红发身影。“他已不是上将军了,都过去了。”

太平公主别开眼睛,不再看他失落的脸。“也是,都过去了。”她轻笑一声,晚霞落满眼眸。“陛下还等着我带攸暨的孩子去看她,先告辞了,狄公保重。”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一道黑影窜入草丛,惊起霜露四溅。黑影折身隐入树后,单膝下跪:“领君,里面已经贴出了通缉令,为了安全您不能进去。李司马派了人来与您接头。”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探丸郎才站起身来。“动作真快。”尉迟真金低声道,眼睛定定地盯着树林外一个形色紧张的人。“你把我的话带到了,李敬业②怎么说?”

“李司马说请领君安心,他会考虑。”

尉迟真金冷笑一声。“叫外面那个进来。”

探丸郎应命,很快将那人带了进来。来人一身灰不溜丢的布衣服色,眉宇间却有几分耿介之气。见到尉迟真金,他稳稳地揖起一礼:“草民骆宾王,见过领君。”

“草民?你不是临海丞么?”尉迟真金笑道。

骆宾王嗤了一声:“伪朝官职,受之有辱。”

尉迟真金向后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一个蒙面的青年走了过来。见领君向自己点头,青年才缓缓解开面巾,露出一张俊朗的脸。这张脸若落在那些朝中老臣眼中,定会引起一阵惊呼——竟与先太子李贤一模一样③。

“李敬业要的人我给带到了,他跟你进去,我先在城外等着。”尉迟真金将青年推到他跟前,骆宾王刚要伸手迎接,青年忽被尉迟真金轻轻一抓。“还有,你告诉李公要好好考虑我的话,最好考虑清楚了再派人见我。”他微笑道,“诚意是相互的。”

骆宾王脸色一红,点头应喏。

青年向尉迟真金施了一礼,转身跟着骆宾王走出树丛。树林外是宽敞大道,大道直通入高大的城门,门边守卫紧张地检验着来人的过所。灰头土脸的人群如一道长长的泥流,缓慢地涌入阴暗的门洞,而门洞上方的横砖正刻着两个苍劲的大字:

江都。

TBC.

注:

  1.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以文昌左丞狄仁杰为豫州刺史。时治越王贞党与,当坐者六七百家,籍没者五千口,司刑趣使行刑。仁杰密奏:“彼皆诖误,臣欲显奏,似为逆人申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仁恤之旨。”太后特原之,皆流丰州。

  2. 即徐敬业。徐敬业祖徐世绩为唐高祖李渊赐姓“李”,后世袭之。徐敬业起兵反武后才被官方宣布复姓徐氏,此处还没起事,故称李敬业。

  3. 《资治通鉴·唐纪十九》:敬业求得人貌类故太子贤者,绐众云:“贤不死,亡在此城(江都)中,令吾属举兵。”因奉以号令。

PS:徐敬业起兵反武是在AD684年,武则天垂帘听政时期,尚未称帝。本文因情节需要将此段历史挪到称帝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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