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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呀:两只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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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狄/裴狄】《击鼓》九

避雷说明:见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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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风云涌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唐】杜甫·《秋兴八首》其一

轰然一声响,朱红大门紧紧合闭,大片鲜亮颜色涂出一张血盆大口。狄仁杰转身离去。怀中的小东西骨碌了一下,他连忙按住它。

被拒绝是在意料之内,也是情理之中。实话说丘神勣肯在他提出要求后还许他留这么久,已是给足了面子。“狄公是在说笑?”金吾将军眯起眼睛,大手抚弄着随笑意颤动起来的胡须,“白毛小子好不容易把你从那山贼手里夺回来,你却想着为贼脱罪,就不怕陛下降罪于你?”

“我不是给他脱罪。”狄仁杰平静道,“我只想帮他洗刷当年的冤屈。”

“当年没人冤枉他。”丘神勣慢悠悠道,“他擅离职守,冲撞先帝龙楯,残杀金吾还死不认罪,如今落草为寇被朝廷通缉,是他咎由自取!”

“丘将军摸着良心说话,当年他是受陷害……”

“陛下的心意就是我的良心!”丘神勣重重一拍案几,案身随之颤了颤。“君要臣死臣不肯赴死,就是他该死。”面前狄仁杰怒极反笑的模样让他一时愉悦不已,“你也不用说我颠倒黑白,狄公啊,过去的事我和陛下做下就没想改,现在也改不了。况且你凭什么让我帮你给当年的事翻案?你见过陛下了?陛下有谕旨吗,啊?”

见过,自然是见过。女皇倚着玉轼,垂眸审阅着新呈上来的一卷奏疏,似乎毫不在意台下男人把宫人们都吓出一身冷汗的言语,只有描画得粗而浓重的蛾眉偶尔挑动一下。待狄仁杰说完,侍女正好呈酪上来。女皇抓起她手中的热饮,劈头冲他砸了下去。

瓷盏儿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乳白的酪奶溅了男人半身。良久后女皇才缓缓坐回席上,“狄仁杰,”她叫他的名字时已不再愤怒,无奈感闷死了火气,“你可真是天真。”

“陛下,臣的方法或可一试。”狄仁杰道,“他如今作乱犯上也是想夺回曾属于他的东西,您若为他平反,他……”

“平反?是他忘恩负义暗怀二心,罪不容诛,何来平反?”女皇冷冰冰地盯着他的额头,“既为贼寇不臣服就只配被剿杀!你以为他真能成气候,你以为朕怕他?”

狄仁杰缓慢地抬起头,黑眼睛清亮的目光狠狠地刺了她一下:“陛下,错了就是错了。”

“朕无过!”女皇断然道,“朕坐在这个位子上,当以肃清朝纲、治国安世为重。”相比大局的太平,一个人的冤屈、一个人的死活又算什么?她拂袖踏下台阶,扶正狄仁杰的肩膀,对方恭敬垂首,于是那刺人的视线暂时藏匿了。她舒出一口气,放缓了声调:“就算朕按你的提议做,你能保证他就能放下杀心吗?你见他时他没跟你说过他多恨我吗?就算他犯了傻,他那些手下能由他么?”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无奈感再次漫上心头。聪明人糊涂起来是真糊涂啊。

狄仁杰没再说话,也许是被自己说服了,也许还是不服,坚持着他那一套黑白分明的是非理论。但她累了,便放开了他,低垂着目光如看一个固执的孩子。“你去问问满朝文武,有谁不承认他是罪有应得,有谁愿意帮你给他翻案。狄卿啊,你救过朕,”她叹息着,转身走回御座,“朕不想再看你走上绝路。”

实情如她所言,当年的证人坐在面前,一脸看好戏似的轻蔑。 “丘将军,君有过则谏。”他收敛了神情,压重了那个“过”字,“你为人臣,不但不帮君王纠过改正,还冤害忠良又借平叛之名滥杀无辜。天下皆知你为求荣不择手段,如不及时补救,真到人人共诛之的那一天,你以为陛下会保你?”

“我要是帮你给他翻案,陛下现在就不容我。”丘神勣用鼻子不屑地哼气。狄仁杰皱眉,往后挪了挪。金吾将军站起身,绕席踱步,“天下?哼,天下人算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我还要为讨好他们做什么狗屁善人。”他在狄仁杰身边站定,魁梧身影完全笼罩了席上清瘦的男人,“那家伙以前成天眼高于顶,仗着陛下信任谁都不放眼里,想他倒霉的何止我一人。我只恨当年没再仔细点才让他捡回一条狗命,也省得如今我遭陛下怀疑!”

狄仁杰慢慢启唇,然而喉中涩得发紧。面前一杯早已冷却的待客热浆还满满当当,他却一滴都不想碰。耳边是丘神勣愈发趾高气昂的挑衅:“还想拿博州之事威胁我,裴东来都没敢说话,你当你是谁?”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和这种人讲道理,可不讲道理又能讲什么呢?狄仁杰侧卧在榻上,摩挲起小俑人,失神地盯着它赤红的眉鬓。陛下说的也自然是没错的,八年的血仇,诸探丸的期望,哪是一个清白声名能弥补的。但眼下除了这份清誉,还有什么能还他呢?狄仁杰举起小俑人,赤红眉鬓下的眼睛又蓝又亮,却映不进他。

狄仁杰忽然坐起身。外面传来黍娘欢快的招呼,接在后头的是一道径直冲入房间的急促脚步声。“狄仁杰!”怒气冲冲的声音隔着屏风砸进来,狄仁杰回过头,紧接着被一股大力掰了个个儿。“谁让你找丘神勣的?!”裴东来怒道。

狄仁杰一蹙眉,掰开他的手:“我想找就找。”

“你……!”裴东来抿紧嘴唇,目光朝旁边放空了片刻才稳下情绪。“丘神勣把你想给尉迟真金翻案的话全都告诉了陛下。就算他冤枉他现在也是贼,你是嫌自己活长了干这种找死的事?!”

“他本来就是冤枉。”狄仁杰抬眸盯着他。男人的面容隐在自己的阴影里,眼睛却清明得让裴东来痛恨。“此事无需丘神勣告知陛下也知道,找他之前我见过陛下。”

“那陛下答应了吗?”

狄仁杰没吭声。

“陛下不答应丘神勣也不会答应,你少白费功夫。”裴东来哼了一声。他看着狄仁杰似在沉思的神情,脑中猛然窜进一个想法。“你……拿博州的事要挟丘神勣?”

“没有。”

“那你找他谈什么,你有什么筹码和他谈?”裴东来攥紧了拳,掌中四指几乎要掐入掌心。“你不是说救那于七是要帮我扳倒……”

“我只帮你查案,再就是查尉迟的案。我早说过了。”狄仁杰打断他,“我是希望丘神勣倒台,但那得是他作多了恶自食其果。博州滥杀和尉迟冤情是两码事,不会一码换一码。”他起身拨开裴东来,向门外走去。裴东来回过神,几步追过去拉住他:“你去哪?”

“不用你管,别跟来。”狄仁杰有点烦躁地甩开他,加快了步伐。今日天气不大好,兼之前两日下雨带来的水汽未散,院子里灰沉沉的。只有黍娘子跟旁人的笑语声不受这深秋阴湿的影响,明快得像春天的鸟儿。见狄仁杰过来,她稍稍侧开了身子,露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少年看到狄仁杰愣了愣,连忙施了个礼,嘴上却犹豫半天才吐出声:“小子光庭,见、见过……狄……公。”

“光庭?”随后追来的裴东来也看见了他,少年见到他口齿立即利索起来,“师兄!”他开心道。但师兄没理他,因为狄仁杰朝那少年微一颔首后掉头就往门外走,速度之快让裴东来冲出正门时只见到条一甩而去的马尾巴。

一路疾奔跨数坊,尚贤坊旧居的大门即在眼前,狄仁杰却扯缰一转马头,拐入西巷。褪色的大门外悬一把铜锁,拴得门缝都漏不进一丝光。他正待拍门,手却转入革囊掏出一根细如毛锥的铜簪,悄悄填进了锁孔。

“咔咔”两声轻响,铜锁松动分离。狄仁杰轻轻推开大门,放慢步子走了进去。阍室内空无一人,却也没有积灰。但地上有层薄薄的白尘,一直铺进院子里。风穿过庭院,携来一阵令人皱鼻的蒜臭气。狄仁杰眼睛一眯侧过脸去,几抹青蓝在角落里静静燃烧,不一会儿又匿入了黑暗。

“郎君。”

狄仁杰循声望去,中堂门口伫立着佝偻的老人。他掂着火盆,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胸前的佛珠随着他颤巍巍的步伐抖来抖去。狄仁杰本想上前扶他,但见老人警惕地立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便知趣地停在了原地。白尘轻飘飘地扑上靴面,被他一脚跺去。

“老人家,”他定定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老人,“这里为何这么多黄磷?”

“生火用的,不小心洒了。”

“噢。”狄仁杰笑了笑,“这东西容易招虫子,得小心些。”

老阍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在台阶上慢慢坐下,将火盆搁在身边。“你见过阿郎了。”他慢吞吞地说。

果然。狄仁杰心下默叹。这座大宅里外安静得廖无人声,想是别人早已撤退完毕,只剩他一个老探丸了。他将手伸入怀中,再探出时掌中躺了个鲜艳的小俑人。“这个,他什么时候回来拿的?”

老人用力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他手中的东西。“几个月前吧,”他扯了扯嘴角,苍老的皱纹如沟壑颤抖,“差不多……是你查焚尸案的时候。”

“这么说他和焚尸案有关?!”身后突然插进一道厉声,狄仁杰猛然回头,白发年轻人跨步向前,手中半截横刀已出鞘。“别过来!”狄仁杰失声叫道,但镇住裴东来脚步的却是他满面的惊恐。熊熊烈火中翻滚惨叫的焦黑人影渐渐淡逝在风中,化成眼前年轻人紧张而迷惑的面孔。“别过来,”狄仁杰重复了一遍,手臂僵硬地收回,“地上有黄磷。”

裴东来当然知道地上有什么东西,但天阴湿成这样,况且狄仁杰不也站在院子里么?他不解地皱着眉,还是乖乖呆在原地。“老人家,我知你忠心,但愚忠不可取。你告诉我这一切幕后主使是谁?”狄仁杰紧张地喘了口气,黄磷的气味不大好闻,但顾不得了。

老阍人摇摇头,沙哑的笑声像在咳嗽:“是,老朽愚钝,但老朽再愚不可及,也懂一臣不事二主的道理。”他抓起火盆,颤悠悠地起了身朝狄仁杰这边走来。裴东来二话不说冲到狄仁杰身边,对方却拐向了那棵大槐树。“但如今陛下已经继承大统,他所作所为只会被视作叛贼作乱,老人家你不能放任他一错再错。”狄仁杰紧紧别住欲上前拿人的裴东来,快速说话吸进来的难闻空气恶心得令人欲呕。收手吧。他想说。可那只血肉支离的焦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沙陀的面容在火焰中塌陷,只剩一张滚滚冒烟的嘴巴还在不甘嘶吼。狄仁杰打了个寒战,裴东来立即扶住了他。

老人瞥到那只落在男人肩头的手,厌恶地别开脸去。“你还说……是阿郎的错,是你的错!八年前,是你明知不可又一意孤行,才、才连累了阿郎,八年后还是你,还是你在逼他……”他蹲下身,佛珠当啷当啷地敲打着火盆,火石间迸出几粒火星,倏地烧起明灼热光。滋啦一连串窜响,地上飞溅的刺目白光接二连三地撞向槐树。狄仁杰连忙扑向老人,刚一伸手却被钳住手腕,下一刻胸前挨的一掌直接将他击飞出去!“你的错!”老人站在火里朝他怒吼,火焰迅速缠上佝偻的身躯,他举起火盆,用力砸向咯血不止的男人。“当!”裴东来击飞火盆回刀一别,迅速拉起狄仁杰撤往安全区,然而火焰早已顺着满地黄磷封死了门口,顷刻间整座庭院便陷入一片火海。“你贪求虚名!背弃先帝!都是你的错!”浴火的老人桀桀大笑,凄厉如老鸮夜吼。头顶热风骤厉,裴东来只来得及把狄仁杰压住便听前方“轰隆”一声巨响,再抬头时比先前滚烫数倍的热浪汹涌扑面,斜亘在眼前的槐树已经烧成了一座火桥,将火势引进了中堂。

混蛋!裴东来暗骂道,这老贼居然提前锯了槐树,活该他被生生压死!冲天的火光已经引来了附近人家的奔走呼喊,而身下的人却用力爬向那片火海,他一边抓住他一边定睛看去,原是那个小俑人正躺在槐树边。火舌舔着它的身子,不消片刻就能将它吞吃入腹。裴东来抽刀一扫,一把抓住这骨碌乱滚的小玩意,入手滚烫灼得他呲了呲牙。“东墙……”狄仁杰困难地提醒道,将裴东来从身上推开,浓烟呛得他眼泪乱淌。东墙处绿植稀少,火势是小一些,但这墙未免修得太高了点,从平地起力只能跃出一人。裴东来咬了咬牙,忽然甩出佩刀破入墙壁。他捞起狄仁杰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脖子,“抱紧我。”

秋风疾驰,牵引着大火迅猛烧向街坊四邻。武侯们正领着人群手忙脚乱地四处泼水,忽见龟裂墙头上黑影一起,再一眨眼黑影已稳稳落地,怀中还抱着个挂血的男人。“……裴、裴少卿?您没事吧?”武侯中有认出他相貌的,急忙上前询问。“先救火,回来再说!”裴东来绕开他,抱着狄仁杰跃上马背。


骏马还北飞奔,将身后的火光与浓烟逐渐抛远。裴东来一手掣缰一手按稳狄仁杰,血随着怀中人剧烈的咳嗽正染红雪白手背。狄仁杰努力睁开眼睛,酸涩泪感模糊了视野,“东来……”

“我没事。”裴东来低声道,于是狄仁杰放心地松懈下去。可靠在怀里的身子分明在发抖,他抬起他满是冷汗的手,在鬼心处按下鲜红的指印。



醒来时,墙间映着一豆暖光。身上乏得紧,但胸臆间没那股窒闷感了。狄仁杰舔了舔嘴唇,一点腥咸入了喉。

他缓慢地翻过身,默然盯着那一盏烛光。室内是没有风的,可烛火却在撕扯跳跃,越长越旺,深色烛心蔓延成扭曲的人形,在火海中疯狂大笑。“你的错!”它跳到眼前,灼穿了瞳孔,“是你一意孤行,是你在逼他!”凄厉的惨叫在脑海中震荡,狄仁杰捂着头翻回身去,额头撞上冰凉的墙壁,小俑人从胸前跳出来,沉默地盯着他。

他抓住它,攥紧它,拇指狠狠摩擦它脸上烟灰,但它的眼睛依旧是无动于衷的冷漠。他回来过。狄仁杰抵住它坚硬的脑袋,疼痛尖锐地钻进头颅。他无声大笑,疼痛便愈钻愈深,浴火的怪物只剩了一张嘴,还在得意叫嚣……他回来过,他真的回来过……

“郎君?”身后响起轻柔的女声,不一会儿一只手搭上了肩头。狄仁杰顺着她的动作翻过身去,通红湿润的双眼吓了黍娘一跳。“可是还疼呢?”她小心地问。

狄仁杰轻轻摇头,扶着瓷枕撑起身体。黍娘拘谨地坐在一旁,交着手问:“要不让王医师来瞧瞧?”

狄仁杰还是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东来呢?”

“去尚贤坊了,查那起火的宅子。”黍娘见他恢复常态,便也放下心来,抱起身边一沓衣服递到他跟前。“这些是光庭送来的。这几天变天,厍狄夫人给小阿郎做了些换季衣服。不过他嫌厚穿着不方便。郎君你身子不太好,他让我拿来给你挑几件。”

狄仁杰接过那一沓厚衣,随意翻了两翻。“我听光庭叫东来……师兄?”

“嗯。不过小阿郎的师父也是光庭的阿耶。”黍娘笑道,“老阿郎和夫人去得早,那时多亏了裴大将军这个师父照顾,小阿郎才能继承父业,在洛阳安下身来。”

原来裴东来的师父是名将裴行俭,难怪他也会领军打仗。“可惜裴大将军这么好的人,没活到看小儿子长大。”黍娘叹了口气,“他去的时候光庭才五岁呢,那几个哥哥大他太多了,和他又不是一个娘①。只有小阿郎跟他亲点,平时也教教他武功。”说实话,每次看到裴东来在院子里有板有眼地纠正裴光庭的招式她都想偷笑,这小子平日里冷声冷气冷面孔,心里头竟也有块热乎地儿。

狄仁杰想起了什么:“恕我冒昧,黍娘,你的老主人是不是也受过裴大将军照顾?”

“是呢。”黍娘倒是坦然承认了,“本来老阿郎和夫人都不是本地人,刚来洛阳时阿郎在官场上可受人排挤……多亏了裴大将军念同宗情分,乐意帮他一把,还收了小阿郎当徒弟。当时我和夫人都觉得这真是遇上贵人了……”她望着屏风,上头一对相依相偎的栖枝鸟儿早已褪色,外头阴晦的天光穿透了它们薄薄的身躯。当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后,夫人拉着老阿郎到南市选了这座雕屏。原是搁在寝堂的,彼时这一双比翼颜色可精神着呢,但这么多年时过境迁,人去了,它也终归要破旧。“谁想才几年老阿郎就病逝了,夫人成年操劳又伤心,过一年也跟着去了。那时候小阿郎刚十五岁,都还没及冠……”她苦笑起来。那几年仿佛又回到了刚来洛阳的时候,家里没多少收入,她只好和裴庆一天吃一顿饭,有时这一顿干脆也省了。不过只要能让老主人的孩子吃好喝好,这也不算什么。夫人下葬那一晚,她入睡没多久便被心悸惊醒,忙跑进停灵的中堂。白发白衣的少年趴在简陋的棺木上,像个死去的幽灵。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还好对方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幽微的灯火中,他的黑眼珠儿像结了冰。

他叫她:“黍娘。”

她抱住这个孩子,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头,白发埋没了手指。他安安静静地由她抱着,一声不吭,他一直都这么安静,若他能哭出来她还好受些。夜一层一层地深了,夜风压下了她的呜咽,只有这个少年听见。他静静垂下头,像只小猫一样趴在了她肩上。

“还好有裴大将军帮忙,夫人的后事才没耽误。后来他举荐小阿郎进了大理寺跟着薛寺卿干,不过那时薛寺卿还是少卿。”一开始看这一脸莽相的胖官员老爱冲着裴东来指点这那她还担心这俩人会处不好,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心和体型一样宽的,连裴东来几次顶撞都不放心上。

“薛勇的确不错。”狄仁杰颔首,在焚字库他见过不少这位大理官员的卓越政绩,虽有时失之鲁莽,但总归是个可做表率的果决之人。

“是啊,薛寺卿是好人。裴大将军过世以后,逢年过节都是他来我们家跑。”黍娘低下头,翘起的唇角再次挂满苦涩,“可几个月前,他查案时被烧死了……这么好的人死得这么难受……”她捂了一会儿脸才放下手,脸上是干的,只有眼睛微红。

“老阿郎和夫人是好人,裴大将军和薛寺卿也是好人,但老天怎么就不让好人长命呢。小阿郎就这几个亲近人,眼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走了……”管事娘子长长地叹了一声,向来明艳的面容终于蒙上一层哀伤。这些年来她亲眼看着这个孩子如何从懵懂走向成熟,同时也变得乖张阴郁,有时让人根本捉摸不透。杏树下摘花打果儿的小男孩,灵堂前孤苦安静的少年,最终都成了记忆中的幻影。

狄仁杰微微张嘴,却不知如何安慰。人间种种苦楚都源自世事难测,可若不难测,便不是世事了。如今他总算有点明白裴东来喜怒无常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说多了。”黍娘搓搓眼睛,抱歉一笑,“一提小阿郎我就容易多嘴,郎君别见怪。”

“没事。”狄仁杰微笑道。虽然扯了许多和眼下案情无关的事,但和没心机的管事娘子说话总归是轻松的。“那郎君歇着,挑挑衣服,我去厨房看看。”她说着起身,顺手拿起灯台,点明了另一盏灯。



两灯明光相映,映得倚在榻头小憩的男人脸上暖意融融。裴东来不禁放满了脚步,待坐下时狄仁杰正好睁开了眼,“手烧着了?”他盯着裴东来手上那一圈绷带,问。

“烫了下,没事。”裴东来笑了笑,指指他怀中的衣物,“没合适的?”

狄仁杰抽出上面三件,将剩下的交还给他。“火救过来了?”他问。

“嗯,武侯发现得早。灭是灭了,没伤到邻居,但宅子烧毁了。”裴东来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但狄仁杰低下眼,看不出情绪,他只好继续道:“我带人在里头翻了一遍,没找到赤焰金龟。不过也可能是那老贼在此之前已经让他的同伙把毒虫转移走了。”

“也不一定,或许真的就没有。”狄仁杰坐直身体,“尉迟跟我说他根本不知沙陀还……”他缓缓收了音,那个小俑人硌到了手腕。

裴东来微微抿唇:“那他会不会骗你?”

“……不知道。”沉重的疲惫感在这一刻席卷了全身,狄仁杰很想推开他,然后把自己藏进被子里。“你今天不该跟来。”他说。

裴东来一脸费解,黑眼睛窜出两束小火苗:“我不跟来你早被他烧……”话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懊丧地叹了口气。的确,尉迟真金不下杀狄仁杰的命令那老头也不敢动手,自己跟去才是打草惊蛇,还是条不要命的蛇。“我明天再去看看,说不定有金龟残种。”他闷闷地扔下一句,起身往外走去,身后的狄仁杰叫住他:“东来。”

裴东来停下脚步。

“注意安全。”狄仁杰顿了顿,“别一个人去,多带几个人。”

年轻人好心情地扬起嘴角:“知道。”



连雨加阴暗沉了好几天,老天爷终于想起给洛阳放晴这茬事,便把阳光从云层里放了出来。秋日的阳光明朗而干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只是裴东来不喜,近午时别的没事寺员都跑出去晒太阳,而他窝在屋里不紧不慢地翻看着近日的文书。大理寺卿一位空缺,按理说寺中诸事该由二位少卿分担。但陛下清楚那位周少卿的本事,这时也只吩咐他多盯着些狱里人犯。

于是大理寺狱就成了周少卿自觉怀才不遇的出气之地,进出的寺员时不时都会被里头的惨叫吓得一缩脖子。好在裴东来办公的地方离监狱甚远,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没有那碍眼同僚在面前晃悠,他自觉批决案件的效率都高了不少。张训递给他一根新卷,裴东来抬起眼,忽道:“你拿着什么?”

“啊,这个。”张训递给他手中的纸条,裴东来将它展平,看清上头是一首歌谣: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裴东来看了张训一眼:“从哪弄的?”

“街上。”张训老实道,“小孩子到处都在唱,有人把它抄下来了,我就弄了份。”

裴东来看了眼漏壶,抓起佩刀向外走去,走到门口还顺手给自己换上那顶宽檐帽,张训忙抱起伞跟上。出了皇城后裴东来打马疾行,张训不明所以,紧紧跟在后头,一双人马七拐八转,视野中浮现一座宽宅。张训认出那褪色的乌头门,心中更是疑惑。距离门口还有几步路时裴东来翻身下马,刚落地外宅门便向里大开,从中步出一位紫袍贵人,身后还跟着个青衣男子。俩人正有说有笑,见到裴东来时笑容都僵住了。

裴东来草草一施礼,还没等他开口,紫衣贵人先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

“有事想请教裴相。”裴东来也不含糊,直接将手中的歌谣递到他跟前,“裴相可知这上面所写何意?”

裴炎接过纸条,扫过一眼后眉头蹙起,抬眸时正对上裴东来紧盯自己的目光,顿觉一阵恶寒:“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想知道。”裴东来扯了扯嘴角,“两片火者,炎也;绯衣者,裴也。这上头写的正是裴相的尊姓大名,只不知‘当殿坐’又乃何意?您已居相位,掌两省大权②,莫非还想更进一步?”

“休得妄言。”裴炎斥道。那一直没说话的青衣男子急忙上前,摆着手端起一副笑脸:“哎,裴少卿想多了。就算此诗所指之人是阿舅,可能写诗的人就是羡慕他深得朝廷重用罢了。阿舅身负皇恩,哪能再动歪心思。”他说着偷偷瞟向裴东来,但见此人一心紧盯着裴炎,也不知信了几分。“依仲璋③愚见,裴少卿还是先查查此诗来源为好,保不准就是小孩家的玩笑话呢。”

裴东来哼出一丝冷笑,瞅着他道:“看不出薛公对解诗还有一套。”

“愚见而已,愚见而已。”薛仲璋慌忙拱手,“二位若无他事,仲璋告辞。”

裴东来这头也把话说得差不多了,胡乱一揖便要上马,“站住!”裴炎喝住他,裴东来不耐烦地回头:“裴相还有何事?”

裴炎瞪他:“你上门污蔑本相,得说清缘故!”

“污蔑?在下不过请教而已,是裴相不愿指点。”裴东来一脸无辜道,裴炎再次紧绷的神情让他觉得无比有趣,“真想不到,弘文馆出来的人才连首童谣都不会解。”

“你再胡言乱语,本相即刻禀报陛下。”裴东来偏过头大笑。猖狂竖子,悖礼狂徒!裴炎恨恨一甩衣袖,负手反嘲道:“听闻狄公借宿你家,他素有神探之名,你为何不请教他?”

笑容消隐下去,“他在养病,我不想烦他。”裴东来沉声道。

“为何抱病,想你该清楚。”裴炎嗤笑道,“一个朝廷命官被你不明不白地扣押在家,是什么道理?我早该禀告陛下……”裴东来猝然怒吼:“你敢!”

裴炎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敢如此粗鲁,连带着旁边的张训也跟着吓愣了。“我如何不敢?”惊讶过后,中书令又恢复了素日的镇定。

裴东来平了平胸腔中翻涌的火气,上前一步,裴炎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但很快定住。“你以前是不是还让狄仁杰离我远点来着?我告诉你,”他又逼上前,距离近得裴炎能在那双黑瞳中看见缩小的自己,“他是我救回来的人,你给我离他远点!”

裴炎气结,抖索着手指向他:“裴东来你!放肆!我是……”

裴东来本已折身欲走,听他这话又转回头来,“你是什么?还想教训我?”年轻人看了眼那只直指自己的手,帽檐下涂满阴影的脸尽是嘲讽,“你还当你是……”他咬了一下嘴唇,也不再管裴炎倏然阴沉下来的神色,掉头上马离去。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一只纺织娘悄悄爬上草叶。细弱的嫩草有些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向下弯了又弯。池边忽地游来一声低啸,吓得它立即滚入草丛里。低啸渐息,转而抬起哑哑的乐声,如在秋风中揉入了一把沙。男人移指换孔,阵阵浑厚的曲声从管中淌出,流进风里,随它飘远。筚篥颇具野性的音色似乎引起了野兽的共鸣,池后黑魆魆的山林中,隐约传来几声低吼。

他从前没意识到这乐器野性有多重,狄仁杰抚上琴弦时他还自告奋勇地要给他伴奏,可筚篥粗砺的声音压得琴声是一丝一毫也听不见。他们试着换曲子,换胡笳十八拍,换出塞入塞曲,然而结果如一,狄仁杰便弃了琴只听他吹奏。塞外苍茫的古音荡入庭院,仿佛卷来了连绵边云,惊得槐树悚然抖下一地槐花。

“是什么啊?”狄仁杰靠在他肩头问。先前他让他猜,猜的是陇头曲,可过一会儿又变了主意,说像折杨柳,再过一阵又觉得什么都不像。尉迟真金有些得意,原来真有这家伙不知道的东西,“摩诃兜勒,”他说,“我阿耶教我的,说是于阗那边的佛曲,不过我只会这一段。”其实除了这首,陇头曲和折杨柳他也会,毕竟都源出此曲,然而狄仁杰只喜欢听他吹这首别处听不到的残曲。他有时故作不依,假装道:“吹这个很费劲。”

“是吗?”狄仁杰好奇地看着那根牛角小管,伸手要摸。心虚的红发男人立即把它举远,“今晚给我一次,就吹给你听。”他坏笑着对他说。

狄仁杰红了脸:“我听个曲子你都要拿这计较。”

“那我吹一曲,你弹一曲。”

比起自己吹筚篥他还是喜欢看狄仁杰弹琴的,是看不是听,他不怎么懂琴,握惯了刀的手实在伺候不起那些精细的琴弦。可狄仁杰就能把它们揉出千姿百态的颤,颤出泠泠音色,行走在七弦间的修长手指以深沉起势,牵出一声角音清越旋又转入变徴怆然,仿佛空谷中扶风而生的幽兰。伴着最后一拨起手,幽兰在他掌下绽放。

不远处响起踩倒草丛的沙沙声,幽兰旋即寂灭,只剩管中胡音还在寂寥地游荡。沙沙声渐止,尉迟真金收起筚篥,回过身去。为首的高大男子利落地抱了个拳,笑道:“领君让李某好找。”

尉迟真金扫了一眼面前三人,李敬业和骆宾王还算精神,另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却是气喘吁吁,脸上还粘着片草叶。见尉迟真金注意同伴的官服,骆宾王立即解释道:“这位是监察御史薛公薛仲璋,此次多亏了他,都督才能拿下扬州④。”

“正是。”李敬业接话道,“扬州兵马已在我手,江都城内已经布置妥当。领君不日即可进城,只是不知您手下有多少探丸郎?”

“这个不劳都督费心,我会安排。”尉迟真金道,“之前不是托人说过了,我助你起兵不假,但探丸郎还是归我管辖。”

李敬业沉吟了一会儿。“不错。可行军打仗若号令不一,会动摇军心。”

尉迟真金抱起手臂,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被这双碧眼注视的时间愈长李敬业愈觉自己好似在面对一只审视猎物的狼,寒意与怒意交杂升起。“我自然可以借兵给你,不过不管你愿不愿意,探丸郎只认我一个最高统帅。”在他忍不住发出质问前,尉迟真金好歹是开口了,“但只要都督用兵得当,我就不会多插手。”

“好。”这话勉强让李敬业安下心来,反正兵力到手,怎么指挥都是自己的事。“领君助我起兵实在辛劳,不知想本都督封你……”

“不必,我只管探丸郎。”尉迟真金打断他,“都督用到探丸郎前和我打好招呼,我会给你红丸做证物。不见红丸他们不会听你的。”

方消下去的怒意又翻腾上来,李敬业齿间迸出一个字:“行。”

“好,都督今日的话他们都听到了。往后你若骗他们,被发现的话下场会很惨。”尉迟真金朝林子一抬手臂。三人惊愕地转过身,犹疑了半天才向那实际上隐藏着无数眼睛的魆黑树林走去。“等等,还有一事,”李敬业回头道,“听闻领君手下有异兽能作战,不知它现在在哪?”

“带来了。”

李敬业大喜:“可否一观?”

尉迟真金望了望池后沉寂的山林,“这里地方小不方便,而且它饿了太久脾气不好,”他微微一笑,“现在放出来,会吃人的。”

闻言三人又是大惊,毫不犹豫地折入树林。不多时苍茫管声又起,若风穿桑柏,腾起阵阵寒气飕飗。

远处,扬起一声长长的虎啸。

TBC.

注:

1 裴行俭原配陆氏,生裴贞隐、裴延休、裴庆远。继室厍狄氏,生裴光庭;

2 《资治通鉴·唐纪十九》:故事,宰相于门下省议事,谓之政事堂……及裴炎迁中书令,始迁政事堂于中书省;

3 《资治通鉴·唐纪十九》:……薛仲璋,炎之甥也;

4 《资治通鉴·唐纪十九》:思温为之谋主,使其党监察御史薛仲璋求奉使江都,令雍州人韦超诣仲璋告变,云“扬州长史陈敬之谋反”。仲璋收敬之系狱。居数日,敬业乘传而至,矫称扬州司马来之官,云“奉密旨,以高州酋长冯子猷谋反,发兵讨之。”于是开府库,令士曹参军李宗臣就钱坊,驱囚徒、工匠数百,授以甲。斩敬之于系所;录事参军孙处行拒之,亦斩以徇,僚吏无敢动者。遂起一州之兵,复称嗣圣元年。开三府,一曰匡复府,二曰英公府,三曰扬州大都督府。敬业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以之奇、求仁为左、右长史,宗臣、仲璋为左、右司马,思温为军师,宾王为记室,旬日间得胜兵十馀万。

Ps.文中歌谣不见于正史,但于野史笔记如《朝野佥载》等本中有载,此处为防剧透不做注释,有兴趣的旁友可以查查看

另外,《摩诃兜勒》究竟为何种乐曲,学界众说纷纭,本文根据情节需要采取佛曲一说,相关论述可见田青《浅论佛教与中国音乐》《“丝绸之路”传来的佛教音乐——以〈摩诃兜勒〉曲为例》、谢立新《中国佛教音乐之初》、李小荣《试论佛教音乐及其东传》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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