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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狄/裴狄】《击鼓》二十一

避雷说明:见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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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望西归

谁能亨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先秦】佚名·《诗经·国风·匪风》

脚一软腿一陷,浓稠冷风泼面砸来,按着他吃了一嘴冰凉土腥。“快起来!”裴东来抄住他的胳膊往上提,摇动的火折倏地照亮了白面上的焦急。“等、等等……”阿绥气喘吁吁地四处摸索,两手在满地枯枝杂草中急乱地穿插。在哪呢,就掉到这了。他慌乱得快要趴下,完全不顾拉扯他的人已经越来越不耐烦。手掌硌到了硬物,旋即猛地一抓,找到了!他兴高采烈地往腕上一撸,提起步子跟着裴东来向前奔去。

从探丸营地逃出已逾两刻,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总算完全甩给身后的黑暗了,但也意味着二人彻底投入了山林中的无限魆迷。按阿绥的说法,这条路也通向一条河,沿着河走就能寻到一条回六合的小道。可他们跑到口干舌燥喉如刀割,莫说是河,连个水洼子都没见到。一阵风压灭了火光,裴东来才吹了半口就呛得咳嗽不止,连带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喂,”他朝艰难跑来的少年叫道,“那条河,咳,到底在哪?”

阿绥摇摇晃晃地撞到裴东来倚靠的那棵树上,扶住它直喘。“你到底走对了没?”裴东来焦躁地问。见对方只喘不说话,一股烦劲儿上头直教他伸手将人从树干上撕下来,“听,那……”阿绥无力地抬起手,朝右指了指,“水……”

潺潺细微,如丝牵耳,至近处才知这是条涓涓细流,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溪。火折子怎么也吹不起来,不知是因风太猛还是真烧完了。好在既然找到了水,顺着水声往前走就是。裴东来聚精会神地支棱着耳朵,努力迈大步子,然而后头的少年速度只慢不快,几次都要抓不住他牵着自己的手,最后终于脚步一绊摔了个结实的狗啃泥。裴东来也没心情发火,俯身拉他一把:“快起来。”

阿绥按住地面,却迟迟爬不起来。“我,我真跑不动了。”他哀声说。浑身上下重如灌铅,每喘一口气胸腔都像挨了一刀,两条腿更是胀得像要炸开。就算现在被探丸郎抓回去他也不想再挪动半分。“起来,别停下。”裴东来单膝跪下试图捞起同伴。放在往常他早轻轻松松地把人往肩上一扛就走,奈何眼下自己也是伤累交加,浸了汗的鞭伤和刀伤都又痒又疼,还有些黏腻的东西从肩下的贯穿口里不住地往外淌。但无论如何,现在休息就等于死路一条。他拼命地托起同伴,忽然间手臂一松。

阿绥摔回原地,看见白发青年也像自己一样趴在了地上,耳朵几乎要插进土里。接下来视野一个倒旋,他愕然发现自己腾了空。愈来愈近的敌人催生了裴东来的力气,硬是扛着少年奔跑起来。“他们……追上来了。”阿绥颤声道。

追上来了。火光起初只有一粒,而后两粒,三粒……前前后后,波浪起伏,如一条闪烁的绳索向他们甩来。阿绥一咬牙,掰住身下的肩膀用力一推。“你!”仰倒的白发青年方一爬起,就被他抓着往林中跑去。

林木密迷,一根接一根地阻拦去路。原先半死不活的少年此时却灵巧如小鹿,蹦跳在迷宫一般的树林中,而裴东来只能竭力避免自己撞树。少年脚一刹,裴东来没刹住,未等站稳就被他奋力一拍,重重地摔进沟底。

“你……”裴东来咳出一嘴土,挥臂挡开落下的土叶:“你干什么!”

“他们会查附近,你藏好别出来。”阿绥快速地说,“等天一亮你还是沿水走。记着一定要救我阿兄!见到他给他看这个!拜托了!”

“那你也下……”话没说完一串硬物落在裴东来脸上。他气急败坏地扒下它,听到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声:

“在那里!”

“往前跑了!抓住他!”

……

追喊渐远渐消,任裴东来再怎么努力竖耳朵,都无法再捕捉到少年的一声半语。头顶寒风还在盘旋呼啸,惊扰林木瑟瑟低呜。雪白的拳头攥紧掌中硬物,攥得条条硬纹烙入掌心,攥得手背根根青筋凸起,恼恨地砸进了土壁。

 

“咚”的一声闷响,少年扑跪在地,坚硬土石撞得两膝生疼。他困难地抬起上身,咳喘出胸中的浊气,边喘边往一旁歪。押解探丸粗暴一扯扯得他昂起头来,对上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少女的闪烁泪眼时他错愕大叫:“阿蘅?!你怎么……”碧色狼眼锁住视线,阿绥头顶一麻,僵在了原地。

尉迟真金盯着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声的俘虏,无波无澜的面孔平静如石雕,唯火光在其上扭曲跃动。换在往常,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乖巧温顺、连刀都使不利落的瘦弱少年敢如此胆大妄为。身边的探丸郎快速地汇报抓捕情况:“……抓到他时就他一人,跟我们说裴东来已经扔下他独自逃走了。我们搜过他藏身处附近,又往前找了一段,都没找到人,只能先回来复命。”

尉迟真金颔首,探丸退回原位。修长的阴影慢步前延,一步步吞噬身上的火光,阿绥不自觉地缩头战栗,心脏咚咚鼓震似要迸喉而出。他感觉自己此刻仿如一只被逼到死角的猎物,稍微一动就会被这匹蓄势待发的悍狼撕得粉碎。“这个,”探丸首领手一翻亮出根银针,“是怎么回事?”

针尖芒寒锐利,刺得瞳孔惊缩。“不、不是……”少年结结巴巴地解释,“不关阿蘅的事!是我跟她学了施针,用、用在了邝主管身上。阿蘅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不关她的事!”

“阿绥!”阿蘅气急,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尉迟真金收起银针,抬手一挥。按制阿蘅的探丸郎立即给她松绑。“领君,领君这事不全怪他,是我不该教他!”阿蘅挣开松脱的绳索上前,却被死死拽住,“领君他不是有心的,您放了他吧,放了他吧……领君……”少女娇小的身躯被拖出山洞,哭求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说吧,为什么放那白小子走。”尉迟真金道。 

阿绥低下头,垂眼看着地面。“为了我阿兄。”他低声说,“狄仁杰曾告诉我,他在焚字库见过我阿兄被解除流放、调到润州做官的消息。但裴东来跟我说……”他絮絮复述着前半夜听来的话,却不见红发首领脸上渐浮讥色。“又是狄仁杰!”水月听到这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老狐狸成天妖言……”尉迟真金瞪来一眼,她讪讪地住了口。邝照无语地把住她被绑缚的双臂,往后拉了拉。

“你就那么信那姓裴的?”一只大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阿绥又像只小鸡仔一样缩起脖子。“你才认识他多久?”

“……不管怎样,至少我去金陵就能见到阿兄。”少年鼓起勇气,抬眼看向红发男人,“领君,恕我冒昧,当初我们驻军金陵的时候,您……知不知道我阿兄也在那?”

尉迟真金蹙眉。邝照轻斥:“阿绥,不得无礼。”

阿绥咬住嘴唇,又垂下了目光。尉迟真金继续问道:“你都跟那白小子说什么了?”

阿绥如实招来,尉迟真金红眉一挑:“就这点?你没跟他说探丸郎下一步的计划?”

“没有,真没有,真没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全在刚刚的质问中用完了,阿绥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躲避面前的探丸首领,“他没问那么多,路上、路上跑得又急,也没空问啊。”

“好。”出乎他意料,尉迟真金没有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但下一个问题又让他如坠冰窟:“我再问你,如果你阿兄没有投靠徐敬业,你打算怎么办?”

“我……”

“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男人声音轻而平淡,却若层层压城黑云,压下重重窒息,“看来加入探丸郎,真是委屈你了。”

“不,我……”头脑断片似地一闪一空,阿绥努力吞咽着口水搜罗辩词,“我只是,只是太想阿兄,想见他。我没想背叛您,没想背叛探丸郎……”眼见尉迟真金背对自己挥起了手,灭顶的恐惧终于伴随肩上钳来的大力沉重地降临。“不,领君,您饶了我吧,我不敢了……”少年左右扭动着身体膝行前拱,一次次扑倒又一次次被探丸们拖回去,泪痕和着泥土涂出一张肮脏滑稽的花脸。“老芋头……尉迟你不能杀他!”水月也急忙挣脱邝照,“这次是因为我!你要杀就……唔!”

铁钳般的五指在脸上施力,掐得女子眼中挤出了更多惊恐。“你不是说我不配当探丸郎的领君么?”尉迟真金语气依然平淡,而背光的黑面上碧色狼眼阴狠,“那你现在好好看看,我到底配不配。”

言罢他一甩手,女首领踉跄后跌到邝照身上。“带到下面去,让弟兄们都看看叛徒的下场。”尉迟真金说。探丸们抓住阿绥的胳膊,哪知少年拼尽全力猛然一顶,撞开他们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黑夜冰凉扑面,星火闪烁嘶旋,盘住空浮的躯壳潦倒前行,行至东南,行至西北,行至无可知无得知的何方,可吴会非我乡,安能久留滞?留滞处人声嘈杂喧嚣,人面陌生苍白,转瞬又被风吹散,耶娘在哪,阿兄在哪,他又在哪……飘风疾烈飞旋破开如盖青云,斫下锐痛入喉——少年身体软倒,沿坡滚落下去,颈上喷涌的鲜血在萎黄的杂草间撕开一道醒目的腥红。

尘埃轻缓地飘落,落满少年逐渐冰冷的面庞。已然涣散的双眼中,映入了阿蘅泪水交织的脸。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冷意钻入衣领,裴东来打了个寒颤,苏醒过来。

四周景物已然褪去夜色,浸在冷冰冰的灰蒙里。抬首仰望只望得一条支离破碎的阴天,和沟缘错落密布的干黑树木。白发青年捂住肩下的伤口,缓慢地翻过身,趴在土壁上听了一会儿。

没有动静了。

他无力地垂眸,抬起另一只冻得僵直的手,端详着指间摇晃的珠子。金刚菩提子敦圆壮硕,纹路坚密,颗颗相衔成饱满一串。阿绥昨晚冒着被人追上的风险也不肯弄丢的东西应该就是它。地上还有个小小的布袋,许是阿绥临走前一并丢下的。裴东来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个精巧的瓷药盒,还有几张誊了诗文的残纸。

他将它们一并收入革囊中,尽量活动开手脚,提气上跃,可鞋底刚踏住一壁后背就撞上了另一壁。他呸呸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后背的鞭伤挨了挤压又开始刺痒。这条旱沟深过他两头,偏又窄不过二人并行,果真是想借力腾翻都翻不开。翻不上去只能用笨办法,裴东来再一提气,双脚踩住土壁,谁知双臂刚展了一半刀口便剧痛发作,毫不留情地将他扯回坑底。

该死。他抹去脸上的土灰,心中将那个红毛罪魁祸首翻来覆去地捅了无数遍。可恼火烧得再旺烈,浑身该没劲儿还是没劲儿。他盘腿坐好,闭上眼睛调整吐息,竭力不去注意剧烈活跃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道,身上的伤口此时定然惨不忍睹,如再不清理上药,没多久他就得化为沟底的枯骨一具。

困意悄然漫涨,呼吸缓了下去,接而悚然一紧!白发青年睁大眼睛撑起身来,抽出背后板斧狠狠劈入土壁!

一劈,一砍,土石哗啦下落,将挥斧的青年扑成了灰人儿。数板斧下去土壁被砍出一个凹坑,裴东来两手掰住坑沿,咬紧牙关一撑,视野中终于晃入了一片林地——

总算上来了。他欣慰地想,回头最后看了眼护了自己一夜的旱沟。往前没走多远,水声潺潺入耳,十几步后,溪水倒映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影。裴东来顾不得冷,立即扯开上衣处理伤口。荒林野地烧不了水,只能先用冷水凑合。冰凉水流漉过破裂的血肉,在雪白的身躯上划开条条殷红。他哆嗦着擦去身上的潮湿,打开那个瓷药盒闻了闻,用指腹匀了一点药膏抹上伤口。

“嘶——”他连忙压住嘴,又咬住手,硬生生堵回后半声叫。分明柔凉的软膏融入伤口竟化成乱搅的刀子,探丸郎成天都在配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不敢再用了,撕断一半中衣袖管草草包扎了下,沿溪继续向前走去。

越往前水面越宽,不过一刻功夫,清溪已变成阿绥所言的河道。昨晚黑灯瞎火的怕是走偏了方向,所以才那么快就被探丸追上。裴东来观察着地上回返的脚印,默默计算探丸向前追捕的里程。河道越来越宽,脚印已稀淡不清。走了这么老久身上竟然还没暖和过来,他搓搓那截没了中衣护体的胳膊,一脚踩入蹄印……蹄印?

裴东来眨了眨发蒙的双眼,蹲下身研究这枚印记。不错,是枚马蹄印,旁边还有人的足迹。根据数量和方向来看,应是一人一马向前走了。思考片刻后,他起身加快了步伐。

诚如所料,顺着蹄印跑过约摸两里地,一匹拴在树上的黑马映入眼帘。裴东来心中微喜,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黑马也不怕生,悠闲咀嚼着一把枯草打量起这个围绕自己转悠的年轻人。马上装备不多,鞍子边挂着一个不小的布囊。根据其突出的形状来看,里面应该有张饼。

裴东来摸摸从昨日到现在只灌了几口冷水的瘪肚子,手指纠结地抠着囊口。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囊口“啪”的一声松开。他心下一惊,抓起布囊回身飞甩,弹飞疾驰而来的冷箭。放箭人一箭不成又欲拔箭,却被迎面飞来的布囊打了个面朝天。他拔刀冲向急声大喊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劈头就砍。对面雪刃不甘示弱地强迎而上,震回一股悍力撼得他手腕发软。刀身狼狈偏斜,紧跟来一脚飞踹。放箭人连人带刀飞出数步远,甫一抬头便被寒锋抵住了喉。“吕三!看清楚我是谁!”裴东来怒道。

吕三瞪着那张白面,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道:“裴,呃,裴将军?”

“哼。”裴东来收刀回鞘,伸手拉他起来,“亏你还记得。”

“您、您怎么在这?”吕三上下扫视着白发青年,满脸的不可思议渐渐化作尴尬的憨笑,“我当偷马贼呢。哎对,其他人呢?”他向后张望起来,却被裴东来掰回了肩。白面上黯然的神情瞬间说明了一切。吕三弯下腰,慢吞吞地拾起布囊,“这么说,就剩咱俩了。”他苦笑道。

裴东来拍拍下属的背,揽过他一同走向河岸。布囊里的饼早碎成了七八块,吕三识趣地掏出两块来递给同伴,但对方早忘了饿,勉强啃了口冷梆梆的面石头就搁下道:“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吧。”

军士双腿一折,请罪似地跪在地上,两只满是茧子的粗糙大手像个有心事的小姑娘一样纠结地交了又叉。“就……当初跟大队分开没多久,俺们就中埋伏了。不是俺们胆小啊裴将军,那探丸郎拿毒喷俺们,等俺们明白过来都已经提不动刀了。就,就……”他偷偷抬了抬眼,被那双黑眼仁儿中的阴冷一下子刺泄了气,“是,都怪俺粗心,是俺对不起弟兄们。”

裴东来打断他的唉声叹气:“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就把俺跟其他人分开,让俺答他们的话,说答好了就放俺们走。那俺肯定是死都不能说啊,可,”吕三皱起脸,似是不忍回溯那段记忆,“可他们这帮人毒啊,不说就抓一个弟兄吊起来脱了衣服,一刀刀地刮,刮得人跟血葫芦似的……那叫的……”他瞧见对面的人十根手指几要嵌入雪白的头颅,迟疑地收了声。“继续说。”裴东来硬声道。

“噢,噢,然后我,俺真是看不下去了。他们问咱的计划,俺就只能招了实话。裴将军您晓得,我这人嘴笨,他娘的就编不出个谎。”吕三恨恨地往嘴边拍了一巴掌。

如此说来,尉迟真金从吕三口中得知他们的计划和路线后又算准了他们会遇上邝照,原定的破坏大营哨探以活捉探丸郎打听鬿雀消息这一步在邝照这里即可完成。根据大理寺以往的卷宗来看,尉迟真金与这位探丸主管交情颇深,对他算得上知根知底,自然能推测出他会说什么,所以才直接率人提前埋伏在鬿雀附近,来了个一网打尽。

算来算去,终归是落后这红毛贼一步。裴东来懊丧之余,却还有一事不解:“那他们如何晓得问你狄仁杰的事?”按理说那夜救回狄仁杰时并没有探丸郎在场,还是说其实是六合城里有探丸郎给他们递了消息?

想到后者这种可能,年轻的将领不寒而栗。好在吕三很快回答:“是领……领头的那个尉迟真金看出我们此行跟上次不一样,问我们上次为啥中途停了追踪。我也……照实说了。”

真不愧是干过大理寺卿的人,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那双眼。裴东来将饼扔回布囊中,“那你都吐完了,他怎么还留你一命?”

“俺也不晓得。”吕三别开脸,灰色的河水流过他看不清情绪的眼睛。“他杀了其他弟兄,单单把俺关起来。看守的探丸郎大概是觉得俺中了毒,不上心。俺有了劲儿以后就想法夺了他的刀把他砍了,抢了匹马逃出来。当时也不知道往哪跑,就知道逮人少的地方窜,没想到还真窜出来了。”说完他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嘴角又垮了下来。

“那你还真有本事,”裴东来盯着他,“都没受伤。”

吕三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不安地抓着腿:“有,也有伤。”

“噢,在哪?”

“在,”吕三难为情地背起手,“在腚上。”

“……”

“真的,不、不信我脱给你看!”吕三说着手就往腰带上扒。“哎别别别。”裴东来立即按住老实的下属。难怪这家伙刚刚屁股不沾地,一直跪着跟自己说话。“那裴将军,您是咋回事啊。”吕三重新系好腰带,憨憨地问。

裴东来一言不发地解开拴马绳,朝他手里一丢:“回去再说,走吧。”

 

头顶阴云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天不但没有放晴的意思,云层还越堆越厚,压入宽阔河水中斑驳云影块块。平素裴东来乐见这种天,可极目远眺又眺所见的唯有无际山林长河,满眼灰茫不可避免地让人心生焦躁。冷风好似格外爱在这种不见日头的阴天中肆虐,吹得端坐马上的年轻人不得不捂着刺痛的伤口俯身问下属到那条回六合的小道还有多久。

吕三也是一脸茫然,说这边的路自己也不熟。裴东来瞧着他走路一歪一歪的样子,心中颇不是滋味:“要不你上来骑吧。”

“不用了,一坐压着更疼。”吕三苦恼地摸了摸屁股,又被阵阵河风吹得挡头后退。“这、这风不行,”一嘴凉呛得他话都说不利落了,“咱去林子里避避吧。”

丛生的树木虽说阻碍脚步,但好歹能挡开些寒风。裴东来也不入林太深,确保随时都能看到河道。走了老半天身后都未见人影,基本可以确定探丸郎是不会再追上来了。吕三不能理解的是前头的年轻人迈着如飞大步赶路丝毫不见懈怠,全不似负了伤的模样。他硬着头皮央求裴东来能否慢些,最好歇个脚,走多了路腚上老疼呢。

“再忍忍,”裴东来白面冷肃,声音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咱们必须尽快回六合。”

吕三没辙,听命继续赶了一段路后,又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小跑到年轻人前头:“裴将军,俺实在走不大动了,能不能……先歇会儿?”说着他按住屁股倒抽了口冷气,满脸笑容也抽了两抽。

“……”裴东来无奈,将马牵向树旁。系完绳子胳膊一落,疼痛便密密麻麻地咬上来,在松懈乏力的肌肉间大行其威。他抬了几次手才按住肩下伤,同时贼想找个什么东西压压背后的刺灼,紧绷了一路的冷面烦躁地皱起。“您歇着,我去拾点柴火。”吕三说。

与其呆坐在原地挨疼,倒不如活动活动分散注意力。但背上的伤又不容多弯腰,裴东来只好跟在吕三后头,偶尔捡两根树枝子丢进下属的空胡禄里。拾了几根后他转动脖子直起身来,黑眼珠忽地一定,手提了吕三站起:“看前面,有人。”

“啥?”吕三眨巴眨巴眼,也看清了那个立在远方的黑影,声音随即惊喜:“哎是有人,是不是来砍柴的?”

有人就能问路,说不定还能再借点药。裴东来冲那人招了招手,对方静立在原地没动弹。吕三见状立即将手圈在嘴边,呼喊着向前走去。不多时二人便见那黑影俯下身,四肢着地向他们跑来。

 

“拿去拿去,”王溥嫌弃地拨开一堆黑乎乎的草药,“这些都潮了。”

尹医师拢过被抛弃的药材,弯下腰细细地挑选。得益于裴东来临行前的再三嘱托和黑齿常之的照拂,王溥点什么药名县令都尽可能地给他寻来送上。而他尹家正是开药肆的,为此还多了不少进项。

不过,和这位京医共事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好好地拣着药,拣着拣着王溥就上来火,骂县令净找些臭花烂草的糊弄事儿,骂尹家药肆囤的全是劣等次货。尹医师听他骂不绝口,怕真把父母官引来,到时候人家京医没事自己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便紧忙赔笑解释说这地方就本就容易潮,加上前两天又下雨,怨不得县令,怨自己管教不善,叫肆里的徒工偷了懒。

一翻劝叨总算把坏脾气的老医师劝闭了嘴,继续闷声不吭地拨拉草药。尹医师略松口气,心中不知第几次盘算何时才能回去。来六合歇脚的伤兵不多,当初照料完了他们,他觉得王溥又不让自己插手狄仁杰病情那就没什么事了,便向县令请示能否归家,内人一人看着药肆还照料老母,怕不放心。谁想县令还没开口,王溥药锤一敲断然否了他的请求,说自己这里缺人帮忙,那眼睛瞪得好像谁敢跟他辩他就跟谁急。县令拿不准这是不是黑齿常之的主意,又怕得罪京里来的人,只好劝他暂时先留下等等。“倘你家里有事,我叫人通传。”县令宽慰他道,“钱短不了你的,放心就是。”

说罢他回回头,见王溥出去了,便向本地的回春手一勾指头。尹医师会意附耳,“何不找狄使君帮忙呢,”县令低声说,“我听说他是个好性儿的,你要回,一句话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真待践行起来是难上加难。王溥让他帮忙归帮忙,却又像防贼似地防着他,基本不许他单独和狄仁杰待在一起,也不准他跟外人说狄仁杰的病情。故而他见了这位狄使君至多只能拉几句家常。病人恰如县令所言是个好性儿的,没精神也专心地听他絮叨。外面通传的人“尹焕尹焕”地叫,他又赶紧跑出去,收下家里的问候,再把王溥要的药材单子交到传信人手中。

待回来,王溥已从病房中出来,叫他以后不许跟狄仁杰说那么多话。

长霉的坏药择到了一边,尹医师兜好剩下的准备去干炒干炒。他支起坐酸的老腿晃悠了两步,忽回身拉住王溥闪躲。正前方阔步走来一队军士,老医师一撂药臼子,急急忙忙地挡住房门。“人还没醒呢!”他朝为首的高大元帅声明道。

黑齿常之轻松地拨开他,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带两个亲卫径直入户。剩下的军士尽量温和地把哎哎叫唤的王溥推回院子里。天光不亮甲光亮,林立甲兵如铁墙,将房前屋后严严实实地堵了个密不透风。

王溥憋屈地退回胡床边,捡起药臼子狠狠捣了两下又扔回地上。尹医师小心怀抱着散药,蹲身帮他捡起乱滚的药锤。地上“啪”的一跺响,吓得药锤骨碌碌滚开更远。“你多什么嘴你!”王溥冲他骂道。

尹医师耷拉着眉毛,说话声不觉低下去:“真不是我多嘴,是那位狄使君让我说的……”

“哼。”王溥拨拉回药锤,咚咚击捣着臼子,“不要命,作死拉倒!”

和他处了这点时间,尹医师算把这位京医的鬼脾气领受了个够,知道此时万不得再和他搭腔,离得越远越好。因此他兜起药材一溜烟儿钻进了后厨,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原先围堵如墙的甲兵已有序地列好队,跟在老将身后稳步撤离。王溥把捣好的药泥往他怀里一塞,噔噔噔跑进了屋子。

进了屋,一瞅床头,药碗空了;一瞅榻上,人缩在被子里,露出半张瘦脸,活似只蔫巴狐狸。气顿时无可奈何地散了。老医师没趣地坐到榻边,摸出那只腕子把脉。狄仁杰眼睛微微睁开条缝,瞥见王溥那张老脸上每一条褶子都绷满了阴沉,又静静地闭上了眼。

王溥撤指,把那只手捂回被窝,垂着脑袋不言语。脉象没有变化,还像前两次把过的一样离谱得出奇。想想也可笑,当初狄仁杰从豫州回来他是巴不得他脉象赶紧稳定,现在又巴不得他脉象赶紧变动。病人隐约嘟囔了句什么,他扒下被子:“说啥?”

“我说你别老冲尹医师大呼小叫的,”狄仁杰声音轻得像道气儿,“你老不让他回去也罢了,对他客气些。人家到底是请来帮忙的,不归你管。”

“那你也不是黑齿常之麾下的,你管那么多。”

狄仁杰扯了扯嘴角,不知是被他的强词夺理逗乐了,还是为自己的不遵医嘱而惭愧。老医师扶他坐起,掏出小巧的瓷盒。洁白布条一圈圈滑下削瘦的身躯,盘在怀中像撒了斑斑红粉的雪,而沾染它们的伤口已愈成数道暗色,狞厉地错布在苍白的皮肤上。说来也怪,狄仁杰这些拖了许久未愈的伤居然没脓没烂,叫人弄不清到底是探丸给他用的药好,还是他命大。柔腻药膏均匀地涂遍伤口,沁沁的凉,不一会儿就开始起效。狄仁杰微咬住下唇咽回痛哼,若无其事地平躺回榻。

门板咯吱,王溥出去了。火盆噼啪,似有炭火爆裂,迸溅的星子跳进黑沉的脑海中,霎时点亮了一层碧色,惊起熠耀闪烁的涟漪。于是伤口也随之醒转,豁裂开血肉大口吞下锐利的刀片,任它们搅出浑身上下翻江倒海的疼。疼痛顶得他如痉挛般翻过身,揪得床褥皱曲狰狞。他熟悉这疼痛,熟悉这狰狞,后背热灼非常,牢不可破,不由分说地与他耳鬓厮磨缠绵摧伤。有只手捂住了肚腹,捂住了那该死的、怪物一样的地方,把颤栗压进身体。“怀英。”火星炽烈地炸开,他乞求般地向它摇头,抓紧了床褥。也许是时候睁眼,睁开眼就能结束这光亮的梦魇。但那声不依不饶的低唤不依不饶地封住酸胀的瞳孔,让他只能困难地维持住呼吸,方听清后面的话语:

——“你、你同意了?你同意我昨天说的?”

他又看见了碧色的眼瞳,熠熠发亮,惊喜无比。

——“那你以后都跟着我?”

他这才想起那不是炸裂的火星,是徐徐倾泻的流火,是秋冬时节握住他指尖的周全暖意,是无数次欢好时与他恩爱两不疑的结发痴缠。

——“我跟你走……”

寒雨潇潇而落,浇灭了稳稳环抱的温暖,浇熄了恋恋不舍的流火。他睁开眼睛,眼前物移景换,定格在黑齿常之宽厚而坚毅的面庞上。

 

“我说多少遍了,疼你就说,别憋着,你憋着我怎么知道你哪难受。”王溥扔了擦汗的巾子,拽出被下的手腕摸脉,动作之粗鲁让狄仁杰怀疑他想把自己这截腕子掰断泄愤。“不用,没事。”他抽回手藏好,“就是疼点儿,这个药抹了不就是得疼。”

“那你疼,疼得不吃不喝也不睡疼死你拉倒!”老医师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八度,震跑了病人头脑中残存的昏沉。“叫你好生躺着,你非要见黑齿常之;叫你疼就说,我给你换药,你非憋着不放个屁!到头来饭吃不下,药也不喝,你成心跟我作对怎么着?”他越说越火大猛一拍榻面,狄仁杰裹着被子自觉退避三舍,“想整死自己直说,别耽误我时间!”

“好好是我不对,老王你消消气。”看来今天不服个软挽救一下王溥被伤害的尊严是不成了,病人鼻尖埋在被子里,低声下气地道歉。老医师揉了揉拍得生疼的掌心,也兀自懊恼起来。自打诊出狄仁杰那奇异脉象后,自己这脾气就噌蹭地涨。比方说为了潮药骂人,可鬼市里潮坏的药还少么?再比方说狄仁杰不惜命,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可今儿个就是火大得压不住。“……你啊你,”他指了指榻上裹成一条蚕的病人,啧啧摇头,“也就欺负欺负我,换了沙陀试试?”

“沙陀,”想起当年跟在自己身后跑来跑去的小医师,狄仁杰情不自禁地笑,“沙陀都不怎么用问我的。”

“可不是,跟你混久了,你咳一声他就知道你就该喝水还是喝药。”王溥哼道。神都龙王案破后沙陀就跟长在了大理寺似的,把太医署的师父以及一群哭天喊地盼他救援的师弟全抛在了脑后。有时回来探望,三次有两次王溥问他最近有没有死囚能给换只手,而他三次有两次只记得跟师父探讨大理寺卿的心病却忘了手。这还不算,有阵子他外出公干,回来看到师父给狄仁杰开的药,抓起药包气势汹汹地冲进太医署算账。“他气虚你不知道?你开这么猛的方子,我前阵子好不容易给他调养的全乱套了全白费了!”大徒弟挥舞着双手像只炸毛的大猴子,“有你这么开药的吗?!”

他这厢嚷嚷得上头,那厢王医师也不是吃素的,抄起笤帚连挥带打把这个大呼小叫的逆徒撵出了药庐。据看热闹的师弟们称,这是师父第三百八十一次声称跟沙陀断绝师徒关系。但几日后,一只崭新的断手送进了太医署,换下了王溥那只已经发黑发僵动不得的手……

新手拯救了破裂的师徒关系。可没几天王溥得知这位大徒弟把自家独创秘制的金创药方教给了那个铁勒女刺客后,又开始认真考虑将这家伙逐出师门的可行性。得到风声的沙陀火速备好礼,抢在师父下决定前赶到太医署,还拉来两个好兄弟帮忙说话。尽管进了太医署后,两位好兄弟就被王溥收藏的那些珍本医书吸引去了——准确地说,是狄仁杰在饶有兴趣地研究,尉迟真金只是陪着他不懂装懂地硬看——抛下小医师一人应对黑气满面的师父。

“她成天在外上蹿下跳的容易伤着,懂点医术也好照顾自己嘛。”沙陀笑嘻嘻地说,胳膊挡在身前,随时预防那把可能打来的笤帚。

“那狄仁杰也老跟人交手,咋不见你教给他?”

沙陀胸有成竹:“老狄有我照顾。”

书架边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还有老芋头。”沙陀使劲儿掰了掰眼角余光,确定那顶红毛没移过来才放心地正回眼珠。“老王,别那么小气嘛。”狄仁杰把医书交给清嗓子的红发男人,过来打趣这对师徒,“水月跟沙陀什么关系,何必如此见外。”

“就是。”沙陀深以为然,眉毛都快扬到天上去了。“对了师父,咱那药方要不改进改进,水月嫌抹上难受……”

笤帚忍无可忍地落下:“些臭毛病你,不爱用别用!”

既然疼碍了吃饭睡觉,那旧药就不能用了。王溥封好新制的药膏,从尹医师那里借了些常规药粉应急,皮肉伤便这样对付过去。但狄仁杰总睡不安定,还得琢磨配点安神的药。于是冬日的小院里还是排坐着两个拣药的老头,一个面前干燥整洁,一个面前潮湿黑霉。

还是这手好啊。王溥利落地挑着药想道。用了这么多年,现在就像自己原来的手一样好使。可惜沙陀被断手时自己不在他身边,否则也不至于让他落个残废。

黑齿常之问完了话便带兵离开,没处寻摸消息的狄仁杰也只能窝在榻上,如王溥所愿地乖乖养伤。这样一日日按部就班地疗养下去,倒也安宁。原先一直没精打采裹在被子里的病人很快便能下榻走路了。王溥不许他出门乱跑,最多准他在窗边透透气。院中屋舍不高,俨然排布,目光越过一排排青黑瓦砖滑入茫茫远天,云影凝聚成山影又消散。老医师提着胡床慢腾腾地挪进来,看到窗边伫立的白衣人影,削长静默如玉雕,两片袖子随灌进来的风向后鼓动,仿佛极力要从这一把病骨上撕裂出去。

他呆了呆,上前不满地拨回窗扇:“不冷么你,还开北窗。”

人虽不出门,可门总为客开,没两日小小的病房里迎来了黑齿常之派来的传信兵,言称元帅邀狄公前往金陵养病。金陵先经清理,不但叛军卸甲归降,连探丸也已难觅踪迹,总归比六合安全些。王溥一脸不乐意,指着狄仁杰说人不能乱挪动,在这养就挺好。

“元帅听闻狄公已大好,如此安排也是为您考虑。还望狄公切莫拂逆元帅一片好意。”传信兵一板一眼地说,“外头车已备妥,狄公若无事,还请尽快移步。”

“这都什么事,怎么还有强拉人走的!”慢了一步没追上传信兵的王溥气得一拍大腿,“裴东来还说让咱在这等他来接,他留的那些兵不顶事是怎么的,非去金陵干什么!”

“无妨,东来回来跟他说就是了。咱们去金陵等着也更方便黑齿元帅管理。”卫兵虽是由裴东来布下,可归根结底还得听元帅这个一军之首的,否则传信兵也不会正好在他恢复到七八成时来了。狄仁杰自己除了两件衣服没什么东西,便帮王溥收拾他那杂七杂八的家什。尹医师进来送上几瓶药粉,嘴上还想再说几句送行的关切话,可一见王溥那拉得老长的脸心里就直打鼓,听狄仁杰温声道完谢就赶快溜了出去。王溥一直盯着他走远,才上前关严实房门,说:“这人不能留。”

狄仁杰刚放好药粉,闻言一愣:“什么?”

老医师绕开地上的杂物,矮小佝偻的身影背着天光,若一团阴影沉沉:“我来之前是他给你把的脉。万一他知道了什么说出去,你以后……就完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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